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末編 | 上頁 下頁 |
寫於深夜裡(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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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個童話 看到二月十七日的《DZZ》⑿,有為紀念海涅(H.Heine)⒀死後八十年,勃萊兌勒(Willi Bredel)⒁所作的《一個童話》,很愛這個題目,也來寫一篇。 有一個時候,有一個這樣的國度。權力者壓服了人民,但覺得他們倒都是強敵了,拼音字好像機關槍,木刻好像坦克車;取得了土地,但規定的車站上不能下車。地面上也不能走了,總得在空中飛來飛去;而且皮膚的抵抗力也衰弱起來,一有緊要的事情,就傷風,同時還傳染給大臣們,一齊生病。 出版有大部的字典,還不止一部,然而是都不合於實用的,倘要明白真情,必須查考向來沒有印過的字典。這裡面很有新奇的解釋,例如:「解放」就是「槍斃」;「托爾斯泰主義」就是「逃走」;「官」字下注云:「大官的親戚朋友和奴才」;「城」字下注云:「為防學生出入而造的高而堅固的磚牆」;「道德」條下注云:「不准女人露出臂膊」;「革命」條下注云:「放大水入田地裡,用飛機載炸彈向『匪賊』頭上擲之也。」 出版有大部的法律,是派遣學者,往各國採訪了現行律,摘取精華,編纂而成的,所以沒有一國,能有這部法律的完全和精密。但卷頭有一頁白紙,只有見過沒有印出的字典的人,才能夠看出字來,首先計三條:一,或從寬辦理;二,或從嚴辦理;三,或有時全不適用之。 自然有法院,但曾在白紙上看出字來的犯人,在開庭時候是決不抗辯的,因為壞人才愛抗辯,一辯即不免「從嚴辦理」;自然也有高等法院,但曾在白紙上看出字來的人,是決不上訴的,因為壞人才愛上訴,一上訴即不免「從嚴辦理」。有一天的早晨,許多軍警圍住了一個美術學校⒂。校裡有幾個中裝和西裝的人在跳著,翻著,尋找著,跟隨他們的也是警察,一律拿著手槍。不多久,一位西裝朋友就在寄宿舍裡抓住了一個十八歲的學生的肩頭。 「現在政府派我們到你們這裡來檢查,請你……」 「你查罷!」那青年立刻從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柳條箱來。 這裡的青年是積多年的經驗,已頗聰明了的,什麼也不敢有。但那學生究竟只有十八歲,終於被在抽屜裡,搜出幾封信來了,也許是因為那些信裡面說到他的母親的困苦而死,一時不忍燒掉罷。西裝朋友便子子細細的一字一字的讀著,當讀到「……世界是一台吃人的筵席,你的母親被吃去了,天下無數無數的母親也會被吃去的……」的時候,就把眉頭一揚,摸出一枝鉛筆來,在那些字上打著曲線,問道:「這是怎麼講的?」 「…………」 「誰吃你的母親?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嗎?我們吃你的母親?好!」他凸出眼珠,好像要化為槍彈,打了過去的樣子。 「那裡!……這……那裡!……這……」青年發急了。 但他並不把眼珠射出去,只將信一折,塞在衣袋裡;又把那學生的木版,木刻刀和拓片,《鐵流》,《靜靜的頓河》⒃,剪貼的報,都放在一處,對一個警察說:「我把這些交給你!」 「這些東西裡有什麼呢,你拿去?」青年知道這並不是好事情。 但西裝朋友只向他瞥了一眼,立刻順手一指,對別一個警察命令道: 「我把這個交給你!」 警察的一跳好像老虎,一把抓住了這青年的背脊上的衣服,提出寄宿舍的大門口去了。門外還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學生⒄,背脊上都有一隻勇壯巨大的手在抓著。旁邊圍著一大層教員和學生。 【注釋】 ⑿《DZZ》:德文《Deutsche Zentral Zeitung》(《德意志中央新聞》)的縮寫;是當時在蘇聯印行的德文日報。 ⒀海涅(1797─1856):德國詩人、政論家,著有《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等。二月十七日是海涅逝世的日子。 ⒁勃萊兌勒(1901─1964):通譯布萊德爾,德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考驗》和三部曲《親戚和朋友們》等。 ⒂美術學校:指杭州國立藝術專門學校。下文的「一個十八歲的學生」指曹白。 ⒃《靜靜的頓河》:蘇聯作家蕭洛霍夫的長篇小說,當時有賀非從德文譯本第一卷上半譯出的譯本,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魯迅曾為它寫有《後記》(收入《集外集拾遺》)。 ⒄兩個年紀相仿的學生:指當時杭州藝專學生郝力群和葉乃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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