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二集 | 上頁 下頁
「題未定」草(一)


  極平常的豫想,也往往會給實驗打破。我向來總以為翻譯比創作容易,因為至少是無須構想。但到真的一譯,就會遇著難關,譬如一個名詞或動詞,寫不出,創作時候可以回避,翻譯上卻不成,也還得想,一直弄到頭昏眼花,好像在腦子裡面摸一個急於要開箱子的鑰匙,卻沒有。嚴又陵說,「一名之立,旬月躊躕」,是他的經驗之談,的的確確的。

  新近就因為豫想的不對,自己找了一個苦吃。《世界文庫》的編者要我譯果戈理的《死魂靈》,沒有細想,一口答應了。這書我不過曾經草草的看過一遍,覺得寫法平直,沒有現代作品的希奇古怪,那時的人們還在蠟燭光下跳舞,可見也不會有什麼摩登名詞,為中國所未有,非譯者來閉門生造不可的。我最怕新花樣的名詞,譬如電燈,其實也不算新花樣了,一個電燈的另件,我叫得出六樣:花線,燈泡,燈罩,沙袋,撲落,開關。但這是上海話,那後三個,在別處怕就行不通。《一天的工作》裡有一篇短篇,講到鐵廠,後來有一位在北方鐵廠裡的讀者給我一封信,說其中的機件名目,沒有一個能夠使他知道實物是什麼的。嗚呼,──這裡只好嗚呼了──其實這些名目,大半乃是十九世紀末我在江南學習挖礦時,得之老師的傳授。不知是古今異時,還是南北異地之故呢,隔膜了。在青年文學家靠它修養的《莊子》和《文選》或者明人小品裡,也找不出那些名目來。沒有法子。「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最沒有弊病的是莫如不沾手。

  可恨我還太自大,竟又小覷了《死魂靈》,以為這倒不算什麼,擔當回來,真的又要翻譯了。於是「苦」字上頭。仔細一讀,不錯,寫法的確不過平鋪直敘,但到處是刺,有的明白,有的卻隱藏,要感得到;雖然重譯,也得竭力保存它的鋒頭。裡面確沒有電燈和汽車,然而十九世紀上半期的菜單,賭具,服裝,也都是陌生傢伙。這就勢必至於字典不離手,冷汗不離身,一面也自然只好怪自己語學程度的不夠格。但這一杯偶然自大了一下的罰酒是應該喝幹的:硬著頭皮譯下去。到得煩厭,疲倦了的時候,就隨便拉本新出的雜誌來翻翻,算是休息。這是我的老脾氣,休息之中,也略含幸災樂禍之意,其意若曰:這回是輪到我舒舒服服的來看你們在鬧什麼花樣了。

  好像華蓋運還沒有交完,仍舊不得舒服。拉到手的是《文學》四卷六號,一翻開來,卷頭就有一幅紅印的大廣告,其中說是下一號裡,要有我的散文了,題目叫作「未定」。往回一想,編輯先生的確曾經給我一封信,叫我寄一點文章,但我最怕的正是所謂做文章,不答。文章而至於要做,其苦可知。不答者,即答曰不做之意。不料一面又登出廣告來了,情同綁票,令我為難。但同時又想到這也許還是自己錯,我曾經發表過,我的文章,不是湧出,乃是擠出來的。他大約正抓住了這弱點,在用擠出法;而且我遇見編輯先生們時,也間或覺得他們有想擠之狀,令人寒心。先前如果說:「我的文章,是擠也擠不出來的」,那恐怕要安全得多了,我佩服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少談自己,以及有些文豪們的專講別人。

  但是,積習還未盡除,稿費又究竟可以換米,寫一點也還不算什麼「冤沉海底」。筆,是有點古怪的,它有編輯先生一樣的「擠」的本領。袖手坐著,想打盹,筆一在手,面前放一張稿子紙,就往往會莫名其妙的寫出些什麼來。自然,要好,可不見得。

  【注釋】

  本篇(「題未定」草1-3)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一號。

  嚴又陵(1853─1921):名複,字又陵,又字幾道,福建閩侯(今福州)人,清末啟蒙思想家、翻譯家。他在《天演論》的「譯例言」中說及「定名之難」:「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我罪我知,是存明哲。」

  《世界文庫》:鄭振鐸編輯,一九三五年五月創刊,上海生活書店發行,每月發行一冊,內容分中國古典文學及外國名著翻譯兩部分。該刊于第一年印出十二冊後,第二年起以《世界文庫》的總名改出單行本。魯迅所譯的《死魂靈》第一部在印單行本前曾連載於該刊第一年第一至第六冊。

  沙袋:舊式電燈為調節燈頭懸掛高低而裝置的瓷瓶,內貯沙子,故俗稱沙袋。撲落,英語 Plug 的音譯,今稱插頭或插銷。

  指略悉珂所作的《鐵的靜寂》。《一天的工作》,魯迅翻譯的蘇聯短篇小說集,內收作家十人的作品十篇(其中二篇系瞿秋白譯,署名文尹),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

  關於文章是擠出來的,作者曾在《華蓋集·並非閒話(三)》中說:「至於已經印過的那些,那是被擠出來的。這『擠』字是擠牛乳之『擠』;這『擠牛乳』是專來說明『擠』字的,並非故意將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裝在玻璃瓶裡,送進什麼『藝術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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