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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2)


  二

  「五四」事件一起,這運動的大營的北京大學負了盛名,但同時也遭了艱險。終於,《新青年》的編輯中樞不得不複歸上海,《新潮》群中的健將,則大抵遠遠的到歐美留學去了,《新潮》這雜誌,也以雖有大吹大擂的豫告,卻至今還未出版的「名著紹介」收場[21];留給國內的社員的,是一萬部《孑民先生言行錄》[22]和七千部《點滴》[23]。創作衰歇了,為人生的文學自然也衰歇了。

  但上海卻還有著為人生的文學的一群,不過也崛起了為文學的文學的一群[24]。這裡應該提起的,是彌灑社[25]。它在一九二三年三月出版的《彌灑》(Musai)上,由胡山源[26]作的《宣言》(《彌灑臨凡曲》)告訴我們說──

  「我們乃是藝文之神;

  我們不知自己何自而生,

  也不知何為而生:

  ……

  我們一切作為只知順著我們的Inspiration!」[27]

  到四月出版的第二期,第一頁上便分明的標出了這是「無目的無藝術觀不討論不批評而只發表順靈感所創造的文藝作品的月刊」,即是一個脫俗的文藝團體的刊物。但其實,是無意中有著假想敵的。陳德征[28]的《編輯余談》說:「近來文學作品,也有商品化的,所謂文學研究者,所謂文人,都不免帶有幾分販賣者底色彩!這是我們所深惡而且深以為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正是和討伐「壟斷文壇」[29]者的大軍一鼻孔出氣的檄文。這時候,凡是要獨樹一幟的,總打著憎惡「庸俗」的幌子。

  一切作品,誠然大抵很致力於優美,要舞得「翩躚回翔」,唱得「宛轉抑揚」,然而所感覺的範圍卻頗為狹窄,不免咀嚼著身邊的小小的悲歡,而且就看這小悲歡為全世界。在這刊物上,作為小說作者而出現的,是胡山源,唐鳴時,趙景沄,方企留,曹貴新[30];錢江春和方時旭[31],卻只能數作速寫的作者。從中最特出的是胡山源,他的一篇《睡》,是實踐宣言,籠罩全群的佳作,但在《櫻桃花下》(第一期),卻正如這面的過度的睡覺一樣,顯出那面的病的神經過敏來了。「靈感」也究竟要露出目的的。趙景沄的《阿美》,雖然簡單,雖然好像不能「無所為」,卻強有力的寫出了連敏感的作者們也忘卻了的「丫頭」的悲慘短促的一世。

  一九二四年中發祥於上海的淺草社[32],其實也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團體,但他們的季刊,每一期都顯示著努力:向外,在攝取異域的營養,向內,在挖掘自己的魂靈,要發見心裡的眼睛和喉舌,來凝視這世界,將真和美歌唱給寂寞的人們。韓君格,孔襄我,胡絮若,高世華,林如稷,徐丹歌,顧,莎子,亞士,陳翔鶴,陳煒謨,竹影女士,都是小說方面的工作者;連後來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馮至[33],也曾發表他幽婉的名篇。次年,中樞移入北京,社員好像走散了一些,《淺草》季刊改為篇葉較少的《沉鐘》週刊[34]了,但銳氣並不稍衰,第一期的眉端就引著吉辛(G.Gissing)[35]的堅決的句子──

  「而且我要你們一齊都證實……

  我要工作啊,一直到我死之一日。」

  但那時覺醒起來的智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徑一週三」[36],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攝取來的異域的營養又是「世紀末」[37]的果汁:王爾德(Oscar.Wilde)[38],尼采(Fr.Nietz-sche),波特萊爾(Ch.Baudelaire)[39],安特萊夫(L.Andre-ev)們所安排的。「沉自己的船」[40]還要在絕處求生,此外的許多作品,就往往「春非我春,秋非我秋」[41],玄發朱顏,卻唱著飽經憂患的不欲明言的斷腸之曲。雖是馮至的飾以詩情,莎子[42]的託辭小草,還是不能掩飾的。凡這些,似乎多出於蜀中的作者,蜀中的受難之早,也即此可以想見了。

  不過這群中的作者們也未嘗自餒。陳煒謨[43]在他的小說集《爐邊》的「Proem」裡說──

  「但我不要這樣;生活在我還在剛開頭,有許多命運的猛獸正在那邊張牙舞爪等著我在。可是這也不用怕。人雖不必去崇拜太陽,但何至於懦怯得連暗夜也要躲避呢?怎的,禿筆不會寫在破紙上麼?若干年之後,回想此時的我,即不管別人,在自己或也可值眷念罷,如果值得憶念的地方便應該憶念。……」

  自然,這仍是無可奈何的自慰的傷心之言,但在事實上,沉鐘社卻確是中國的最堅韌,最誠實,掙扎得最久的團體。它好像真要如吉辛的話,工作到死掉之一日;如「沉鐘」的鑄造者,死也得在水底裡用自己的腳敲出洪大的鐘聲[44]。然而他們並不能做到,他們是活著的,時移世易,百事俱非;他們是要歌唱的,而聽者卻有的睡眠,有的槁死,有的流散,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地,於是也只好在風塵肮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們的箜篌了。

  後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45],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並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裡,才見以沖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

  馮沅君[46]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也是一九二三年起,身在北京,而以「淦女士」的筆名,發表於上海創造社的刊物上的作品。其中的《旅行》是提煉了《隔絕》和《隔絕之後》(並在《卷施》內)的精粹的名文,雖嫌過於說理,卻還未傷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間或車上的電燈被震動而失去它的光的時候,因為我害怕那些搭客們的注意。可是我們又自己覺得很驕傲的,我們不客氣的以全車中最尊貴的人自命。」這一段,實在是五四運動直後,將毅然和傳統戰鬥,而又怕敢毅然和傳統戰鬥,遂不得不復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中的主角,或誇耀其頹唐,或衒鬻其才緒,是截然兩樣的。然而也可以複歸於平安。陸侃如[47]在《卷施》再版後記裡說:「『淦』訓『沈』,取《莊子》『陸沈』之義。現在作者思想變遷,故再版時改署沅君。……只因作者秉性疏懶,故托我代說。」誠然,三年後的《春痕》[48],就只剩了散文的斷片了,更後便是關於文學史的研究。這使我又記起匈牙利的詩人彼兌菲(Petofi Sándor)[49]題B.Sz.夫人照像的詩來──

  「聽說你使你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於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裡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

  我並不是說:苦惱是藝術的淵源,為了藝術,應該使作家們永久陷在苦惱裡。不過在彼兌菲的時候,這話是有些真實的;在十年前的中國,這話也有些真實的。

  【注釋】

  《新青年》:月刊於第八卷第一號(一九二〇年九月)起,設編輯部於上海,由新青年社出版(以前該刊系由上海群益書社印行)。

  [21]《新潮》:最末一期第三卷第二號是《一九二〇年名著介紹特號》,於一九二二年三月間出版。

  [22]《孑民先生言行錄》:新潮社編,共收雜文八十四篇及附錄三篇,一九二〇年十月出版。蔡孑民,即蔡元培。

  [23]《點滴》:周作人翻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集,新潮社《文藝叢書》之一,一九二〇年八月出版。

  [24]為人生的文學的一群:指文學研究會;為文學的文學的一群,指創造社等。

  [25]彌灑社:文學團體,胡山源、錢江春等組成,一九二三年三月在上海創辦《彌灑》月刊,共出六期。彌灑,通譯繆斯,希臘神話中的文藝女神。

  [26]胡山源:江蘇江陰人,曾任世界書局編輯。他的短篇小說《睡》和《碧桃花下》(文中誤作《櫻桃花下》)分別發表於《彌灑》第一期和第三期(文中誤作第一期)。

  [27]Inspiration 英語:靈感。

  [28]陳德征:浙江浦江人。一九二七年以後依附國民黨右派,任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國民黨政府上海市教育局長等職。

  [29]「壟斷文壇」:創造社為《創造》季刊出版刊登的廣告中有這樣的話:「自文化運動發生後,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時事新報》)

  [30]唐鳴時浙江嘉善人,翻譯工作者。趙景沄(?─1929),浙江平湖人。他的短篇小說《阿美》發表於《彌灑》月刊第一期。方企留,應為張企留,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曹貴新(1894─1966後),江蘇常熟人。

  [31]錢江春(1900─1927):江蘇松江(今屬上海市)人。彌灑社的發起人和主要成員之一。方時旭,筆名雲郎,浙江紹興人。

  [32]淺草社:一九二二年在上海成立的文學團體,主要成員有林如稷、陳煒謨、陳翔鶴、馮至等。一九二三年三月創辦《淺草》季刊,一九二五年二月出至第四期停刊。

  [33]馮至:河北涿縣人,詩人。著有詩集《昨日之歌》《北遊及其他》等。《淺草》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上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蟬與晚禱》。

  [34]《沉鐘》:週刊文藝刊物,沉鐘社編,一九二五年十月在北京創刊,共出十期。一九二六年八月改出半月刊,中經停刊復刊,至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第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除原淺草社同人外還有楊晦等。

  [35]吉辛(1857─1903):英國小說家、散文家,著有《文苑外史》(New Grub Street)、《四季隨筆》(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等。

  [36]「徑一週三」即直徑與圓周的比。語出《周髀算經》卷上漢代趙君卿注:「圓徑一而週三。」

  [37]「世紀末」:原指十九世紀末葉。當時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走向帝國主義階段,在社會生活和文化思想等方面呈現頹廢現象,在此時期出現的具有這種傾向的文學作品,被稱為「世紀末」文學。

  [38]王爾德(1856─1900):英國唯美派作家。著有劇本《莎樂美》《溫德米夫人的扇子》等。

  [39]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頹廢派詩人。著有詩集《惡之華》等。

  [40]「沉自己的船」:是《淺草》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所載高世華短篇小說的題目。小說寫水手們因不堪船上北洋政府士兵的兇暴,把船撞沉,同歸於盡。這裡所說絕處求生,是指小說結尾沉船時,水手們唱著歌:「不若就地齊下灰(水)……齊向死裡去求活……」

  [41]「春非我春,秋非我秋」:語見《漢書·禮樂志》中《郊祀歌》之九:「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42]莎子:原名韓德章,天津人。這裡說的託辭小草,是指他在《沉鐘》週刊第九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發表的短篇小說《白頭翁底故事》,寫一種名叫白頭翁的小草,開花後經風雨摧殘,花冠雕零,只留下白色絨毛,自以為還是青春少年,卻被同伴們譏為「白髮老人」,因而感到悲傷。按沉鐘社中有一些四川作家,但馮至和莎子都不是。

  [43]陳煒謨(1903─1955):四川瀘縣人,小說家。《爐邊》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收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間所作小說七篇,卷首有Proem(英語,序言或小引的意思)一篇。一九二七年北新書局出版。

  [44]這是德國劇作家霍普特曼的劇本《沉鐘》裡面的故事。

  [45]馮文炳(1901─1967):筆名廢名,湖北黃梅人,小說家。《竹林的故事》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收作品十四篇,一九二五年十月新潮社出版;他在《自序》中說:「我開始做小說,在一九二二年秋天……都可以說是現在的產物,我願讀者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

  [46]馮沅君(1900─1974):河南唐河人,小說家、文學史家。《卷葹》,《烏合叢書》之一,一九二七年一月北新書局出版。書中所收小說四篇,都先在《創造週報》和《創造》季刊發表過。

  [47]陸侃如(1903─1979):江蘇海門人,文學史家。馮沅君的丈夫,曾與馮沅君合著《中國詩史》。

  [48]《春痕》:中篇小說,馮沅君著。內容是「假定為一女子寄給她的情人的五十封信」,一九二八年十月北新書局出版。

  [49]彼兌菲(1823─1849):通譯裴多菲,匈牙利詩人。著有《民族之歌》《勇敢的約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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