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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後雜談(2)


  二

  為了「雅」,本來不想說這些話的。後來一想,這於「雅」並無傷,不過是在證明我自己的「俗」。王夷甫口不言錢,還是一個不乾不淨人物,雅人打算盤,當然也無損其為雅人。不過他應該有時收起算盤,或者最妙是暫時忘卻算盤,那麼,那時的一言一笑,就都是靈機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間的利害,那可就成為「杭育杭育派」了。這關鍵,只在一者能夠忽而放開,一者卻是永遠執著,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我想,這和時而「敦倫」者不失為聖賢,連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稱為「登徒子」的道理,大概是一樣的。

  所以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認「俗」,因為隨手翻了一通《世說新語》,看過「娵隅躍清池」的時候,千不該萬不該的竟從「養病」想到「養病費」上去了,於是一骨碌爬起來,寫信討版稅,催稿費。寫完之後,覺得和魏晉人有點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淵明在面前出現,我們也一定談不來的。於是另換了幾本書,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時代較近,看起來也許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裡的是《蜀碧》

  這是蜀賓從成都帶來送我的,還有一部《蜀高抬貴手》,都是講張獻忠禍蜀的書,其實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國人都該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壞,錯字頗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裡看見了這樣的一條──

  「又,剝皮者,從頭至尻,一縷裂之,張於前,如鳥展翅,率逾日始絕。有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

  也還是為了自己生病的緣故罷,這時就想到了人體解剖。醫術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學和解剖學智識的。中國卻怪得很,固有的醫書上的人身五臟圖,真是草率錯誤到見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則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現代的科學。例如罷,誰都知道從周到漢,有一種施於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於「大辟」一等。對於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將她關起來,或者將它縫起來。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辦法的兇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驚。但婦科的醫書呢?幾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學的構造,他們只將肚子看作一個大口袋,裡面裝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種種。上面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式,見於屈大均的《安龍逸史》,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時是永曆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曆帝已經躲在安隆(那時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禦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勳將,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党張應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科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於其前。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也!』既而應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應科促令僕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及斷至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後乃入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張獻忠的自然是「流賊」式;孫可望雖然也是流賊出身,但這時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為秦王,後來降了滿洲,還是封為義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實是官式。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於建文帝的景清的皮,也就是用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裡和鄉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裡受傷,永不全愈的。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的意思。比滅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瀟灑小品在現在的盛行,實在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不過這一種心地晶瑩的雅致,又必須有一種好境遇,李如月僕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莊》[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兒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

  然而,中國的士大夫是到底有點雅氣的,例如李如月說的「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就很富於詩趣。臨死做詩的,古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譚嗣同[22]在臨刑之前就做一絕「閉門投轄思張儉」,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風愁殺人」,然而還雅得不夠格,所以各種詩選裡都不載,也不能賣錢。

  【注釋】

  「敦倫」: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楊笠湖書》中說:「李剛主自負不欺之學,日記云:昨夜與老妻『敦倫』一次。至今傳為笑談。」按:李塨(1659─1733),字剛主,清代經學家。

  「登徒子」:宋玉曾作有《登徒子好色賦》,後來就稱好色的人為登徒子。按宋玉文中所說的登徒子,是楚國的一個大夫,姓登徒。

  「娵隅躍清池」:《世說新語·排調》載:「郝隆為桓公(按即桓溫)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

  《蜀碧》:清代彭遵泗著,共四卷。內容是記述張獻忠在四川時的事蹟,書前有作者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作的自序,說明全書是他根據幼年所聞張獻忠遺事及雜采他人的記載而成。

  蜀賓:許欽文的筆名。據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魯迅日記》:「晚欽文來,並贈《蜀碧》一部二本。」

  《蜀高抬貴手》:清代劉景伯著,共八卷。內容雜錄明季遺聞,與《蜀碧》大致相似。

  張獻忠(1606─1646):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崇禎三年(1630)起義,轉戰陝西、河南等地。崇禎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出川途中,在川北鹽亭界為清兵所害。舊史書中常有關於他殺人的誇大記載。

  孫可望(?─1660):陝西米脂人,張獻忠的養子及部將。張敗死後,他率部從四川轉往貴州、雲南。永曆五年(1651)他向南明永曆帝求封為秦王,後遣兵送永曆帝到貴州安隆所(改名為安龍府),自己則駐在貴陽,定朝儀,設官制;最後投降清朝。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廣東番禺人,明末文學家,清兵入廣州前後曾參加抗清活動,失敗後一度削髮為僧。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詩外》、《廣東新語》等。《安龍逸史》,清朝禁毀書籍之一,作者署名滄洲漁隱(據《禁書總目》,又一本署名溪上樵隱),被列入「軍機處奉准全毀書」中。一九一六年吳興劉氏嘉業堂刻本《安龍逸史》,分上下二卷,題屈大均撰;但內容與《殘明紀事》(不署作者,也是軍機處奉准全毀書之一)相同,字句小異。

  景清:真甯(今甘肅正寧)人,建文帝(朱允吧)時官御史大夫。據《明史·景清傳》載,成祖(朱棣)登位,他佯為歸順,後以謀刺成祖,磔死。他被剝皮事,見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八月望日早朝,清緋衣入。……朝畢,出禦門,清奮躍而前,將犯駕。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劍。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嫚罵。抉其齒,且抉且罵,含血直噀禦袍。乃命剝其皮,草櫝之,械系長安門。」

  「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語見《孟子·梁惠王》。

  看書的好姿勢:《論語》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載有黃嘉音作的一組畫,題為《介紹幾個讀論語的好姿勢》,共六圖,其中之一為「遊蛟伏地式」,畫的是一人伏在地上看書。作者在這裡順筆給以諷刺。

  [21]袁中郎(1568─1610):名宏道,字中郎,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代文學家。他與兄宗道,弟中道,反對文學上的擬古主義,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世稱「公安派」。當時林語堂、周作人等提倡「公安派」文章,借明人小品以宣揚所謂「閒適」、「性靈」。《廣莊》是袁中郎仿《莊子》文體談道家思想的作品,並七篇,後收入《袁中郎全集》。

  [22]譚嗣同(1865─1898):字複生,湖南瀏陽人,清末維新運動的重要人物,戊戌政變中犧牲的「六君子」之一。「閉門投轄思張儉」,原作「望門投止思張儉」,是他被害前所作七絕《獄中題壁》的第一句。張儉,後漢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靈帝時官東部督郵。《後漢書·黨錮列傳》載:他的仇家「上書告儉與同郡二十四人為黨,於是刊章討捕。儉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閉門投轄」是漢代陳遵好客的故事,見《漢書·遊俠列傳》。)

  [23]秋瑾(1879?─1907):字璿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反清革命團體光復會主要人物之一。一九〇七年七月,她因籌劃起義事泄,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夏曆六月初六)被害於紹興城內軒亭口。陳去病在《鑒湖女俠秋瑾傳》中敘述秋瑾受審時的情形說:「有見之者,謂初終無所供,惟于刑庭書『秋雨秋風愁殺人』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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