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且介亭雜文 | 上頁 下頁
門外文談(5)


  九 專化呢,普遍化呢?

  到了這裡,就又碰著了一個大問題:中國的言語,各處很不同,單給一個粗枝大葉的區別,就有北方話,江浙話,兩湖川貴話,福建話,廣東話這五種,而這五種中,還有小區別。現在用拉丁字來寫,寫普通話,還是寫土話呢?要寫普通話,人們不會;倘寫土話,別處的人們就看不懂,反而隔閡起來,不及全國通行的漢字了。這是一個大弊病!

  我的意思是:在開首的啟蒙時期,各地方各寫它的土話,用不著顧到和別地方意思不相通。當未用拉丁寫法之前,我們的不識字的人們,原沒有用漢字互通著聲氣,所以新添的壞處是一點也沒有的,倒有新的益處,至少是在同一語言的區域裡,可以彼此交換意見,吸收智識了──那當然,一面也得有人寫些有益的書。問題倒在這各處的大眾語文,將來究竟要它專化呢,還是普通化?

  方言土語裡,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裡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各就各處的方言,將語法和詞匯,更加提煉,使他發達上去的,就是專化。這于文學,是很有益處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專化又有專化的危險。言語學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專化,往往要滅亡的。未有人類以前的許多動植物,就因為太專化了,失其可變性,環境一改,無法應付,只好滅亡。──幸而我們人類還不算專化的動物,請你們不要愁。大眾,是有文學,要文學的,但決不該為文學做犧牲,要不然,他的荒謬和為了保存漢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國人做文盲來殉難的活聖賢就並不兩樣。所以,我想,啟蒙時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漸漸的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匯去。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語文的大眾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國的語文的大眾化。

  幾個讀書人在書房裡商量出來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聽其自然,卻也不是好辦法。現在在碼頭上,公共機關中,大學校裡,確已有著一種好像普通話模樣的東西,大家說話,既非「國語」,又不是京話,各各帶著鄉音,鄉調,卻又不是方言,即使說的吃力,聽的也吃力,然而總歸說得出,聽得懂。如果加以整理,幫它發達,也是大眾語中的一支,說不定將來還簡直是主力。我說要在方言裡「加入新的去」,那「新的」的來源就在這地方。待到這一種出於自然,又加人工的話一普遍,我們的大眾語文就算大致統一了。此後當然還要做。年深月久之後,語文更加一致,和「煉話」一樣好,比「古典」還要活的東西,也漸漸的形成,文學就更加精采了。馬上是辦不到的。你們想,國粹家當作寶貝的漢字,不是化了三四千年工夫,這才有這麼一堆古怪成績麼?

  至於開手要誰來做的問題,那不消說:是覺悟的讀書人。有人說:「大眾的事情,要大眾自己來做!」[46]那當然不錯的,不過得看看說的是什麼腳色。如果說的是大眾,那有一點是對的,對的是要自己來,錯的是推開了幫手。倘使說的是讀書人呢,那可全不同了:他在用漂亮話把持文字,保護自己的尊榮。

  十 不必恐慌

  但是,這還不必實做,只要一說,就又使另一些人發生恐慌了。

  首先是說提倡大眾語文的,乃是「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47],本意在於造反。給帶上一頂有色帽,是極簡單的反對法。不過,一面也就是說,為了自己的太平,寧可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那麼,倘使口頭宣傳呢,就應該使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聾子了。但這不屬￿「談文」的範圍,這裡也無須多說。

  專為著文學發愁的,我現在看見有兩種。一種是怕大眾如果都會讀、寫,就大家都變成文學家了[48]。這真是怕天掉下來的好人。

  上次說過,在不識字的大眾裡,是一向就有作家的。我久不到鄉下去了,先前是,農民們還有一點餘閒,譬如乘涼,就有人講故事。不過這講手,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較的見識多,說話巧,能夠使人聽下去,懂明白,並且覺得有趣。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話來,也就是作品。倘有語言無味,偏愛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聽的,還要送給他許多冷話──譏刺。我們弄了幾千年文言,十來年白話,凡是能寫的人,何嘗個個是文學家呢?即使都變成文學家,又不是軍閥或土匪,于大眾也並無害處的,不過彼此互看作品而已。還有一種是怕文學的低落。大眾並無舊文學的修養,比起士大夫文學的細緻來,或者會顯得所謂「低落」的,但也未染舊文學的痼疾,所以它又剛健、清新。無名氏文學如《子夜歌》之流,會給舊文學一種新力量,我先前已經說過了。現在也有人紹介了許多民歌和故事。還有戲劇,例如《朝花夕拾》所引《目連救母》裡的無常鬼[49]的自傳,說是因為同情一個鬼魂,暫放還陽半日,不料被閻羅責罰,從此不再寬縱了──

  「那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業工人的作品,由他們閑中扮演。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連救母記》[50]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兩人,一強一弱,扮著戲玩。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給你咬死了?」乙只得要求互換,卻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說怨話,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給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臘的伊索[51],俄國的梭羅古勃[52]的寓言來,這是毫無遜色的。

  如果到全國的各處去收集,這一類的作品恐怕還很多。但自然,缺點是有的。是一向受著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和現代思潮隔絕。所以,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眾語,大眾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

  【注釋】

  [45]《世界》:上海世界語者協會編印的世界語月刊,創刊於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言語科學》是《世界》的每月增刊,創刊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它的第九、十號合刊(即《世界》一九三四年六、七月號合刊的增刊)上載有應人(霍應人)作的《中國語書法拉丁化方案之介紹》一文。

  [46]「大眾的事情,要大眾自己來做!」在當時大眾語文學的論爭中,報刊上曾有過不少這類議論,如吳稚暉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申報·自由談》發表的《大眾語萬歲》一文中說:「讓大眾自己來創造,不要代辦。」章克標在《人言》第二十一期(一九三四年七月七日)中說:「大眾語文學是要由大眾自己創造出來的,才算是真正的大眾語文學。」

  [47]「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這是反動刊物《新壘》主編李焰生在《社會月報》第一卷第三期(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發表的《由大眾語文文學到國民語文文學》一文中的話:「所謂大眾語文,意義是模糊的,提倡不是始自現在,那些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數年前已經很熱鬧的討論過」。宋陽,即瞿秋白。他曾在《文學月報》第一卷第一號、第三號(一九三二年六月、十月)先後發表《大眾文藝的問題》和《再論大眾文藝答止敬》兩文。

  [48]大家都變成文學家了:這是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二日《申報·電影專刊》署名米同的《「大眾語」根本上的錯誤》一文中的話:「要是照他們所說,用『大眾語』來寫作一切文藝作品的話,到了那個時限,一切的人都可以說出就是文章,記下來就是作品,那時不是文學毀滅的時候,就是大家都成了文學家了。」

  [49]《目連救母》:《盂蘭盆經》中的佛教故事,說佛的大弟子目連有大神通,嘗入地獄救母。唐代已有《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以後曾被編成多種戲曲,這裡是指紹興戲。無常鬼,即迷信傳說中的「勾魂使者」,參看《朝花夕拾·無常》。

  [50]《目連救母記》:明代新安鄭之珍作。刻本卷首有「主江南試者馮」寫於清光緒二十年(1894)的序言,其中說:「此書出自安徽,或雲系瞽者所作,餘亦未敢必也。」序言中也說到「小尼姑下山」:「惟《下山》一折,較為憾事;不知清磬場中,雜此妙舞,更覺可觀,大有畫家絢染之法焉,餘不為之咎。」

  [51]伊索(Aesop,約前六世紀):相傳是古希臘寓言作家,現在流傳的《伊索寓言》,共有三百餘篇,系後人編集。

  [52]梭羅古勃(Сологуб Федор Кузьмич (Терерников)(1863-1927):即索洛古勃(捷列爾尼科夫),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最具藝術成就的現代派作家之一。著有長篇小說《老屋》、《小鬼》等。《域外小說集》(一九二一年上海群益書社版)中曾譯載他的寓言十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