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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文談(4)


  七 不識字的作家

  用那麼艱難的文字寫出來的古語摘要,我們先前也叫「文」,現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遊子夏」[32]上割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於英文 Literature 的譯名。會寫寫這樣的「文」的,現在是寫白話也可以了,就叫作「文學家」,或者叫「作家」。

  文學的存在條件首先要會寫字,那麼,不識字的文盲群裡,當然不會有文學家的了。然而作家卻有的。你們不要太早的笑我,我還有話說。我想,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複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於出版。倘若用什麼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33]。不要笑,這作品確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這正是其一。就是周朝的什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它是《詩經》[34]裡的頭一篇,所以嚇得我們只好磕頭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過這樣的一篇詩,現在的新詩人用這意思做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麼副刊上去投稿試試罷,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什麼話呢?

  就是《詩經》的《國風》裡的東西,好許多也是不識字的無名氏作品,因為比較的優秀,大家口口相傳的。王官[35]們檢出它可作行政上參考的記錄了下來,此外消滅的正不知有多少。希臘人荷馬──我們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的兩大史詩[36],也原是口吟,現存的是別人的記錄。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37]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38]之類,原都是無名氏的創作,經文人的採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這一潤色,留傳固然留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面目。到現在,到處還有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也傳述著童話和故事,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就都是不識字的作家。

  但是,因為沒有記錄作品的東西,又很容易消滅,流布的範圍也不能很廣大,知道的人們也就很少了。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料。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於文學史上的。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卻剛健,清新。

  要這樣的作品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這作家能寫字,同時也還要讀者們能識字以至能寫字,一句話:將文字交給一切人。

  八 怎麼交代?

  將文字交給大眾的事實,從清朝末年就已經有了的。

  「莫打鼓,莫打鑼,聽我唱個太平歌……」是欽頒的教育大眾的俗歌[39];此外,士大夫也辦過一些白話報[40],但那主意,是只要大家聽得懂,不必一定寫得出。《平民千字課》就帶了一點寫得出的可能,但也只夠記帳,寫信。倘要寫出心裡所想的東西,它那限定的字數是不夠的。譬如牢監,的確是給了人一塊地,不過它有限制,只能在這圈子裡行立坐臥,斷不能跑出設定了的鐵柵外面去。

  勞乃宣和王照[41]他兩位都有簡字,進步得很,可以照音寫字了。民國初年,教育部要制字母,他們倆都是會員,勞先生派了一位代表,王先生是親到的,為了入聲存廢問題,曾和吳稚暉[42]先生大戰,戰得吳先生肚子一凹,棉褲也落了下來。但結果總算幾經斟酌,製成了一種東西,叫作「注音字母」。那時很有些人,以為可以替代漢字了,但實際上還是不行,因為它究竟不過簡單的方塊字,恰如日本的「假名」[43]一樣,夾上幾個,或者注在漢字的旁邊還可以,要它拜帥,能力就不夠了。寫起來會混雜,看起來要眼花。那時的會員們稱它為「注音字母」,是深知道它的能力範圍的。再看日本,他們有主張減少漢字的,有主張拉丁拼音的,但主張只用「假名」的卻沒有。

  再好一點的是用羅馬字拼法,研究得最精的是趙元任先生罷,我不大明白。用世界通用的羅馬字拼起來──現在是連土耳其也採用了── 一詞一串,非常清晰,是好的。但教我似的門外漢來說,好像那拼法還太繁。要精密,當然不得不繁,但繁得很,就又變了「難」,有些妨礙普及了。最好是另有一種簡而不陋的東西。

  這裡我們可以研究一下新的「拉丁化」法,《每日國際文選》裡有一小本《中國語書法之拉丁化》[44],《世界》第二年第六七號合刊附錄的一份《言語科學》[45],就都是紹介這東西的。價錢便宜,有心的人可以買來看。它只有二十八個字母,拼法也容易學。「人」就是 Rhen,「房子」就是 Fangz,「我吃果子」是 Wo ch goz,「他是工人」是 Ta sh gung rhen 。現在在華僑裡實驗,見了成績的,還只是北方話。但我想,中國究竟還是講北方話──不是北京話──的人們多,將來如果真有一種到處通行的大眾語,那主力也恐怕還是北方話罷。為今之計,只要酌量增減一點,使它合於各該地方所特有的音,也就可以用到無論什麼窮鄉僻壤去了。

  那麼,只要認識二十八個字母,學一點拼法和寫法,除懶蟲和低能外,就誰都能夠寫得出,看得懂了。況且它還有一個好處,是寫得快。美國人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我想:時間就是性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於謀財害命的。不過像我們這樣坐著乘風涼,談閑天的人們,可又是例外。

  【注釋】

  [32]「文學子遊子夏」:語見《論語·先進》,據宋代邢昺疏:「若『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也。」子游、子夏,即孔丘的弟子言偃、卜商。

  [33]「杭育杭育派」:意指大眾文學。這裡是針對林語堂而發的。林語堂在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三十日及五月三日《申報·自由談》所載《方巾氣研究》一文中說:「在批評方面,近來新舊衛道派頗一致,方巾氣越來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學,或杭育杭育文學,皆在鄙視之列。」又說:「《人間世》出版,動起杭育杭育派的方巾氣,七手八腳,亂吹亂擂,卻絲毫沒有打動了《人間世》。」

  [34]《詩經》: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編成於春秋時代,共三〇五篇,大抵是周初到春秋中期的作品,相傳曾經孔丘刪定。

  [35]王官:王朝的職官,這裡指「采詩之官」。《漢書·藝文志》說:「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36]荷馬的兩大史詩:指《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約產生於公元前九世紀。荷馬的生平以至是否確有其人,歐洲的文學史家頗多爭論,所以這裡說「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

  [37]《子夜歌》:據《晉書·樂志》:「《子夜歌》者,女子名子夜造此聲。」《樂府詩集》列為「吳聲歌曲」,收「晉、宋、齊辭」的《子夜歌》四十二首和《子夜四時歌》七十五首。《讀曲歌》,據《宋書·樂志》:「《讀曲哥(歌)》者,民間為彭城王義康所作也。」又《樂府詩集》引《古今樂錄》:「讀曲歌者,元嘉十七年(440)袁後崩,百官不敢作聲歌;或因酒宴,止竊聲讀曲細吟而已,以此為名。」《樂府詩集》收《讀曲歌》八十九首,也列為「吳聲歌曲」。

  [38]《竹枝詞》:據《樂府詩集》:「《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裡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785─820)。」《柳枝詞》,即《楊柳枝》,唐代教坊曲名。白居易有《楊柳枝詞》八首,其中有「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的句子。他又在《楊柳枝二十韻》題下自注:「《楊柳枝》,洛下新聲也。」

  [39]光緒三十二年(1906)起,清政府為了推行所謂「通俗教育」,將一些官方發佈的政治時事材料,用白話編成通俗的故事和歌謠進行宣講。「太平歌」以「蓮花落」形式編寫,一般都用文中所引的三句開頭,是當時欽頒的通俗歌謠之一。

  [40]白話報:戊戌變法後,各地報刊風起雲湧,其中以白話寫作的也不少,如杭州的《白話報》(1903)、上海的《中國白話報》(1903)和《揚子江白話報》(1904)等。

  [41]勞乃宣(1843─1921):字季瑄,浙江桐鄉人。清末任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兼署學部副大臣,民國初年主張復辟,後來避居青島。他的《簡字全譜》系以王照的《官話字母》為依據,成於一九〇七年。其他著作有《等韻一得》、《古籌算考釋》等。王照(1859─1933),字小航,河北寧河人。清末維新運動者,戊戌政變時逃往日本,後又自行投案下獄,不久被釋。他的《官話合聲字母》於一九〇〇年刊行。其他著作有《水東集上下編》八種。

  [42]吳稚暉(1865─1953):名敬恒,江蘇武進人,國民黨政客。一九一三年二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召集的讀音統一會正式開會,由他和王照分任正副議長。因為「濁音」字母和「入聲」存廢問題,南北兩方會員爭論了一個多月。後來該會除審定六千五百餘字的讀音以外,並正式通過審定字音時所用的「記音字母」,定名為「注音字母」。到一九三〇年,「注音字母」又改稱「注音符號」。

  [43]「假名」:日文的字母,因為是從「真名」(即漢字)假借而來的,所以稱為「假名」。分片假名(楷體)和平假名(草體)二種。

  [44]《每日國際文選》:一種「每日提供世界新聞雜誌間各種論文之漢譯」的刊物,一九三三年八月一日創刊,孫師毅、明耀五、包可華編選,上海中外出版公司印行。《中國語書法之拉丁化》由焦風(方善境)譯自蘇聯的世界語刊物《新階段》,是《每日國際文選》的第十二號,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二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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