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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夫子(2)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來,到床頭取了馬將牌盒,交給他;一看手錶,兩點四十分了。他想:黃三雖然能幹,但明知道我已經做了教員,還來當面譭謗學堂,又打攪別人的豫備功課,究竟不應該。他於是冷淡地說道:

  「晚上再商量罷。我要上課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綱鑒》看了一眼,拿起教科書,裝在新皮包裡,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黃三出了門。他一出門,就放開腳步,像木匠牽著的鑽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黃三便連他的影子也望不見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賢良女學校,即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老門房。不一忽,就聽到一聲「請」,他於是跟著駝背走,轉過兩個彎,已到教員豫備室了,也算是客廳。何校長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鬍子的教務長,大名鼎鼎的萬瑤圃,別號「玉皇香案吏」的,新近正將他自己和女仙贈答的詩《仙壇酬唱集》陸續登在《大中日報》上。

  「阿呀!礎翁!久仰久仰!……」萬瑤圃連連拱手,並將膝關節和腿關節接連彎了五六彎,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瑤翁!久仰久仰!……」礎翁夾著皮包照樣地做,並且說。

  他們於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高老夫子看看對面的掛鐘,還只兩點四十分,和他的手錶要差半點。

  「阿呀!礎翁的大作,是的,那個……是的,那——『中國國粹義務論』,真真要言不煩,百讀不厭!實在是少年人們的座右銘,座右銘座右銘!兄弟也頗喜歡文學,可是,玩玩而已,怎麼比得上礎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聲說,「我們的盛德乩壇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礎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罷。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從她的語氣上看來,似乎是一位謫降紅塵的花神。她最愛和名人唱和,也很贊成新黨,像礎翁這樣的學者,她一定大加青眼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卻不很能發表什麼崇論宏議,因為他的豫備——東晉之興亡——本沒有十分足,此刻又並不足的幾分也有些忘卻了。他煩躁愁苦著;從繁亂的心緒中,又湧出許多斷片的思想來: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要大方。但同時還模模胡胡聽得瑤圃說著話:

  「……賜了一個荸薺……『醉倚青鸞上碧霄』,多麼超脫……那鄧孝翁叩求了五回,這才賜了一首五絕……『紅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說……礎翁還是第一回……這就是本校的植物園!」

  「哦哦!」爾礎忽然看見他舉手一指,這才從亂頭思想中驚覺,依著指頭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樹,正對面是三間小平房。

  「這就是講堂。」瑤圃並不移動他的手指,但是說。

  「哦哦!」

  「學生是很馴良的。她們除聽講之外,就專心縫紉……」

  「哦哦!」爾礎實在頗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說話,好給自己聚精會神,趕緊想一想東晉之興亡。

  「可惜內中也有幾個想學學做詩,那可是不行的。維新固然可以,但做詩究竟不是大家閨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贊成女學,以為淆亂兩儀,非天曹所喜。兄弟還很同她討論過幾回……」

  爾礎忽然跳了起來,他聽到鈴聲了。

  「不,不。請坐!那是退班鈴。」

  「瑤翁公事很忙罷,可以不必客氣……」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為振興女學是順應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當,即易流於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許不過是防微杜漸的意思。只要辦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以國粹為歸宿,那是決無流弊的。礎翁,你想,可對?這是蕊珠仙子也以為『不無可采』的話。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兩杯白開水來;但是鈴聲又響了。

  瑤圃便請爾礎喝了兩口白開水,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引導他穿過植物園,走進講堂去。

  他心頭跳著,筆挺地站在講臺旁邊,只看見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頭髮。瑤圃從大襟袋裡掏出一張信箋,展開之後,一面看,一面對學生們說道:

  「這位就是高老師,高爾礎高老師,是有名的學者,那一篇有名的《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是誰都知道的。《大中日報》上還說過,高老師是:驟慕俄國文豪高君爾基之為人,因改字爾礎,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誠吾中華文壇之幸也!現在經何校長再三敦請,竟惠然肯來,到這裡來教歷史了……」

  高老師忽而覺得很寂然,原來瑤翁已經不見,只有自己站在講臺旁邊了。他只得跨上講臺去,行了禮,定一定神,又記起了態度應該威嚴的成算,便慢慢地翻開書本,來開講「東晉之興亡」。

  「嘻嘻!」似乎有誰在那裡竊笑了。

  高老夫子臉上登時一熱,忙看書本,和他的話並不錯,上面印著的的確是:「東晉之偏安」。書腦的對面,也還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頭髮,不見有別的動靜。他猜想這是自己的疑心,其實誰也沒有笑;於是又定一定神,看住書本,慢慢地講下去。當初,是自己的耳朵也聽到自己的嘴說些什麼的,可是逐漸胡塗起來,竟至於不再知道說什麼,待到發揮「石勒之雄圖」的時候,便只聽得吃吃地竊笑的聲音了。

  他不禁向講臺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經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著兩個鼻孔,這些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沖著他的眼光。但當他瞥見時,卻又驟然一閃,變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頭髮了。

  他也連忙收回眼光,再不敢離開教科書,不得已時,就抬起眼來看看屋頂。屋頂是白而轉黃的洋灰,中央還起了一道正圓形的棱線;可是這圓圈又生動了,忽然擴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將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見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聯合的海,只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時已經是「淝水之戰」,苻堅快要駭得「草木皆兵」了。

  他總疑心有許多人暗暗地發笑,但還是熬著講,明明已經講了大半天,而鈴聲還沒有響,看手錶是不行的,怕學生要小覷;可是講了一會,又到「拓跋氏之勃興」了,接著就是「六國興亡表」,他本以為今天未必講到,沒有豫備的。

  他自己覺得講義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這樣罷……」他惶惑了一會之後,才斷續地說,一麵點一點頭,跨下講臺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門。

  「嘻嘻嘻!」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裡出來。他便惘惘然,跨進植物園,向著對面的教員豫備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驚,至於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了什麼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道:桑桑科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裡出來。於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撫摩頭上已經疼痛起來的皮膚,只一心跑進教員豫備室裡去。

  【注釋】

  「玉皇香案吏」舊時附庸風雅的文人,常從古人詩詞中摘取詞句作為別號。「玉皇香案吏」見於唐代元稹《以州宅誇于樂天》:「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乩壇扶乩的場所。扶乩是一種迷信活動,由二人扶一丁字形木架,使下垂一端在沙盤上劃字,假託為神鬼所示。

  蕊珠仙子道教傳說中的仙女,所居之處稱為蕊珠宮。唐代趙嘏《贈道者》:「華蓋飄飄綠鬢翁,往來朝謁蕊珠宮。」

  青眼《晉書·阮籍傳》載:晉代阮籍以白眼看他憎惡的人,用青眼看他器重的人。後來「加青眼」就被用作表示器重和喜愛。

  兩儀原指天地,見《易經·繫辭傳》。後也用以指稱男女。

  書腦線裝書打眼穿線的地方。

  石勒(274—333)羯族人,西晉末年于山東聚眾起兵,逐漸發展成割據勢力,後滅前趙,建立政權,史稱後趙。

  「淝水之戰」指公元三八三年,東晉軍隊在安徽淝水以八萬兵力大敗前秦苻堅近百萬大軍的戰役。據《晉書·苻堅載記》:在交戰中苻堅登城遠望;把八公山上的草木都錯看成是晉軍。成語「草木皆兵」即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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