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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3)


  三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界上也常有關於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並非先前似的單是話柄,大概是於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表文章的結果,倒也並不介意。S城人最不願意有人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識的人能夠倖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並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餘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還沒有發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裡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正是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麼?雖然他向來一有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麼貯蓄。於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並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裡去了呢?」我問。

  「那裡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裡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滿眼是淒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餘無幾了,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常常圍繞著憂鬱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醃髒吵鬧的孩子們的,現在卻見得很閒靜,只在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來了,正是連殳。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裡?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並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裡去了?」

  「並沒有到那裡去,不過隨便走走。」

  他也拖過椅子來,在桌旁坐下;我們便開始喝燒酒,一面談些關於他的失業的事。但他卻不願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無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並且依然發些關於社會和歷史的議論。不知怎地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也記起汲古閣初印本的《史記索隱》,忽而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廳這麼荒涼……近來客人不多了麼?」

  「沒有了。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來也無意味。心境不佳,實在是可以給人們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

  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著,突然,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圖謀的職業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話,只見他側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裡。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殳,」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著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你看得人間太壞……」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你對於我們,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閑著無事,所以來你這裡,將你當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並不。但有時也這樣想。或者尋些談資。」

  「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並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裡面了。你應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我嘆惜著說。

  「也許如此罷。但是,你說:那絲是怎麼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然而這也沒有什麼要緊,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於是鶻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點燈,一面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起來。看著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麼又會有什麼『自己的祖母』來。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裡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著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裡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後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並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後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學堂……」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只這一月裡,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後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麼?連先前竭力欺淩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裡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於感情用事……

  「你現在對於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於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捲,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抖。

  「呵,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麼?」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注釋】

  《史記索隱》唐代司馬貞注釋《史記》的書,共三十卷。汲古閣,是明末藏書家毛晉的藏書室。《史記索隱》是毛晉重刻的宋版書之一。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語出《詩經·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獨頭繭紹興方言稱孤獨的人為獨頭。蠶吐絲作繭,將自己孤獨地裹在裡面,所以這裡用「獨頭繭」比喻自甘孤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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