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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2)


  二

  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裡,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總算是認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之後。從此,我便常常訪問連殳去。一則,自然是因為無聊賴;二則,因為聽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麼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他便接見了。兩間連通的客廳,並無什麼陳設,不過是桌椅之外,排列些書架,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新黨」,架上卻不很有新書。他已經知道我失了職業;但套話一說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對,逐漸沉悶起來。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煙蒂要燒著手指了,才拋在地面上。

  「吸煙罷。」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忽然說。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著,講些關於教書和書籍的,但也還覺得沉悶。我正想走時,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四個男女孩子闖進來了。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髒,而且醜得可以。但是連殳的眼裡卻即刻發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裡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買來了。」

  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去,立刻又各人吹著一個口琴一擁而出,一出客廳門,不知怎的便打將起來。有一個哭了。

  「一人一個,都一樣的。不要爭呵!」他還跟在後面囑咐。

  「這麼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我問。

  「是房主人的。他們都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祖母。」

  「房東只一個人麼?」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沒有續娶。──否則,便要不肯將餘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他說著,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但因為不很熟,終於不好開口。

  只要和連殳一熟識,是很可以談談的。他議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大抵是讀過《沉淪》的罷,時常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餘者」,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聲歎氣,一面皺著眉頭吸煙。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總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得人頭昏。但連殳一見他們,卻再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了紅斑痧,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輕的,於是後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

  「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覺得我有些不耐煩了,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

  「那也不儘然。」我只是隨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後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境教壞的。原來卻並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麼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一樣,正在看佛經。佛理自然是並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任意地說。

  然而連殳氣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枝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只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曆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於是覺得我對於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裡的酒後,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裡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後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並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你是不大訪問人的,怎麼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裡來卻還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裡來看我了。我的寓裡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裡,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帶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呵!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麼?」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麼關係。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化完。只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於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後,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上畫花押,我大哭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麼老不結婚的呢?」我忽而尋到了轉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於是就吸煙,沒有回答。

  【注釋】

  《沉淪》小說集,郁達夫著,內收中篇小說《沉淪》和短篇小說《南遷》、《銀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餘者」為主人公,反映當時一部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壓抑下的憂鬱、苦悶和自暴自棄的病態心理,帶有頹廢的傾向。

  吃素談禪談禪,指談論佛教教義。當時軍閥官僚在失勢後,往往發表下野「宣言」或「通電」,宣稱出洋遊歷或隱居山林、吃齋念佛,從此不問國事等,實則窺測方向,伺機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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