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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4)


  四

  山陽的教育事業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連煙捲也節省起來。但是學校裡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別託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法罷。」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的答話,後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法向各處推薦一番;但有什麼效驗呢,事少人多,結果是別人給我幾句抱歉的話,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週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捲的煙鑽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潮的嫌疑。連殳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這樣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故鄉也準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後園的平坦處和一夥小朋友塑雪羅漢。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麼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捲來;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來,但是聽熟的客寓雜役的腳步。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跡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認出「魏緘」兩個字,是連殳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後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奇怪了,慌忙拆開來。裡面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麼呢?我空著。你自己願意稱什麼,你自己添上去罷。我都可以的。

  「別後共得三信,沒有複。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

  「你或者願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現在簡直告訴你罷:我失敗了。先前,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在知道那並不,現在才真是失敗者了。先前,還有人願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麼?

  「願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誰殺的呢?誰也不知道。

  「人生的變化多麼迅速呵!這半年來,我幾乎求乞了,實際,也可以算得已經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願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願意的。你看,有一個願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麼大。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願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願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願意的。然而現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真的失敗,──然而我勝利了。

  「你以為我發了瘋麼?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麼?不,不的。這事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洋八十元了。

  「申飛……

  「你將以我為什麼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將別時候的客廳。現在我還用著這客廳。這裡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鑽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噁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說你教書很不如意。你願意也做顧問麼?可以告訴我,我給你辦。其實是做門房也不妨,一樣地有新的賓客和新的饋贈,新的頌揚……

  「我這裡下大雪了。你那裡怎樣?現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記得你竟從秋天以來陸續給了我三封信,這是怎樣的可以驚異的事呵。我必須寄給你一點消息,你或者不至於倒抽一口冷氣罷。

  「此後,我大約不再寫信的了,我這習慣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時回來呢?倘早,當能相見。──但我想,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麼,請你忘記我罷。我從我的真心感謝你先前常替我籌劃生計。但是現在忘記我罷;我現在已經『好』了。

  連殳。十二月十四日。」

  這雖然並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後,又細看了一遍,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不成問題,我的擔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面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於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時常出現。但得信之後不到十天,S城的學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著郵寄他們的《學理七日報》來了。我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寄到,也就隨手翻翻。這卻使我記起連殳來,因為裡面常有關於他的詩文,如《雪夜謁連殳先生》,《連殳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一回,《學理閑譚》裡還津津地敘述他先前所被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幸而到了秋季,這《學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理週刊》上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裡面還說,關於某君們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內;我只好極小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殳。總之:我其實已經將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於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注釋】

  「衣食足而知禮節」語出《管子·牧民》:「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挑剔學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其他六位教授發表了支持該校學生反對反動的學校當局的宣言,陳西瀅於同月《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發表的《閒話》中,攻擊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風潮」。作者在這裡借用此語,含有諷刺陳西瀅文句不通的意味。

  「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語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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