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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2)


  「不,不。是我。」他吃驚,有些失措,吃吃地說,「是我。我想還是去請一個西醫來,好得快一點。他還沒有來……」

  靖甫不答話,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書桌旁邊,一切都靜寂,只聽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聲,和鬧鐘的劄劄地作響。忽而遠遠地有汽車的汽笛發響了,使他的心立刻緊張起來,聽它漸近,漸近,大概正到門口,要停下了罷,可是立刻聽出,駛過去了。這樣的許多回,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雞驚啼的,有如嗚咽的……他忽而怨憤自己:為什麼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樣的聲音的呢?

  對面的寓客還沒有回來,照例是看戲,或是打茶圍去了。但夜卻已經很深了,連汽車也逐漸地減少。強烈的銀白色的月光,照得紙窗發白。

  他在等待的厭倦裡,身心的緊張慢慢地弛緩下來了,至於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淩亂的思緒,卻又乘機而起;他仿佛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的。那麼,家計怎麼支持呢,靠自己一個?雖然住在小城裡,可是百物也昂貴起來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他的兩個,養活尚且難,還能進學校去讀書麼?只給一兩個讀書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兒最聰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評,說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後事怎麼辦呢,連買棺木的款子也不夠,怎麼能夠運回家,只好暫時寄頓在義莊裡……

  忽然遠遠地有一陣腳步聲進來,立刻使他跳起來了,走出房去,卻知道是對面的寓客。

  「先帝爺,在白帝城……。」

  他一聽到這低微高興的吟聲,便失望,憤怒,幾乎要奔上去叱駡他。但他接著又看見夥計提著風雨燈,燈光中照出後面跟著的皮鞋,上面的微明裡是一個高大的人,白臉孔,黑的絡腮鬍子。這正是普悌思。

  他像是得了寶貝一般,飛跑上去,將他領入病人的房中。兩人都站在床面前,他擎了洋燈,照著。

  「先生,他發燒……」沛君喘著說。

  「什麼時候,起的?」普悌思兩手插在褲側的袋子裡,凝視著病人的臉,慢慢地問。

  「前天。不,大……大大前天。」

  普大夫不作聲,略略按一按脈,又叫沛君擎高了洋燈,照著他在病人的臉上端詳一回;又叫揭去被臥,解開衣服來給他看。看過之後,就伸出手指在肚子上去一摩。

  「Measles……」普悌思低聲自言自語似的說。

  「疹子麼?」他驚喜得聲音也似乎發抖了。

  「疹子。」

  「就是疹子?……」

  「疹子。」

  「你原來沒有出過疹子?……」

  他高興地剛在問靖甫時,普大夫已經走向書桌那邊去了,於是也只得跟過去。只見他將一隻腳踏在椅子上,拉過桌上的一張信箋,從衣袋裡掏出一段很短的鉛筆,就桌上颼颼地寫了幾個難以看清的字,這就是藥方。

  「怕藥房已經關了罷?」沛君接了方,問。

  「明天不要緊。明天吃。」

  「明天再看?……」

  「不要再看了。酸的,辣的,太鹹的,不要吃。熱退了之後,拿小便,送到我的,醫院裡來,查一查,就是了。裝在,乾淨的,玻璃瓶裡;外面,寫上名字。」

  普大夫且說且走,一面接了一張五元的鈔票塞入衣袋裡,一徑出去了。他送出去,看他上了車,開動了,然後轉身,剛進店門,只聽得背後go go的兩聲,他才知道普悌思的汽車的叫聲原來是牛吼似的。但現在是知道也沒有什麼用了,他想。

  房子裡連燈光也顯得愉悅;沛君仿佛萬事都已做訖,周圍都很平安,心裡倒是空空洞洞的模樣。他將錢和藥方交給跟著進來的夥計,叫他明天一早到美亞藥房去買藥,因為這藥房是普大夫指定的,說惟獨這一家的藥品最可靠。

  「東城的美亞藥房!一定得到那裡去。記住:美亞藥房!」他跟在出去的夥計後面,說。

  院子裡滿是月色,白得如銀;「在白帝城」的鄰人已經睡覺了,一切都很幽靜。只有桌上的鬧鐘愉快而平勻地劄劄地作響;雖然聽到病人的呼吸,卻是很調和。他坐下不多久,忽又高興起來。

  「你原來這麼大了,竟還沒有出過疹子?」他遇到了什麼奇跡似的,驚奇地問。

  「……」

  「你自己是不會記得的。須得問母親才知道。」

  「……」

  「母親又不在這裡。竟沒有出過疹子。哈哈哈!」

  沛君在床上醒來時,朝陽已從紙窗上射入,刺著他朦朧的眼睛。但他卻不能即刻動彈,只覺得四肢無力,而且背上冷冰冰的還有許多汗,而且看見床前站著一個滿臉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她。

  但這景象一刹那間便消失了,他還是獨自睡在自己的房裡,沒有一個別的人。他解下枕衣來拭去胸前和背上的冷汗,穿好衣服,走向靖甫的房裡去時,只見「在白帝城」的鄰人正在院子裡漱口,可見時候已經很不早了。

  靖甫也醒著了,眼睜睜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樣?」他立刻問。

  「好些……」

  「藥還沒有來麼?」

  「沒有。」

  他便在書桌旁坐下,正對著眠床;看靖甫的臉,已沒有昨天那樣通紅了。但自己的頭卻還覺得昏昏的,夢的斷片,也同時閃閃爍爍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這樣地躺著,但卻是一個死屍。他忙著收殮,獨自背了一口棺材,從大門外一徑背到堂屋裡去。地方仿佛是在家裡,看見許多熟識的人們在旁邊交口讚頌……

  ──他命令康兒和兩個弟妹進學校去了;卻還有兩個孩子哭嚷著要跟去。他已經被哭嚷的聲音纏得發煩,但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權和極大的力。他看見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鐵鑄似的,向荷生的臉上一掌批過去……

  他因為這些夢跡的襲擊,怕得想站起來,走出房外去,但終於沒有動。也想將這些夢跡壓下,忘卻,但這些卻像攪在水裡的鵝毛一般,轉了幾個圍,終於非浮上來不可:

  ──荷生滿臉是血,哭著進來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後面還跟著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他知道他們是都來攻擊他的……

  ──「我決不至於昧了良心。你們不要受孩子的誑話的騙……」他聽得自己這樣說。

  ──荷生就在他身邊,他又舉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覺得很疲勞,背上似乎還有些冷。靖甫靜靜地躺在對面,呼吸雖然急促,卻是很調勻。桌上的鬧鐘似乎更用了大聲劄劄地作響。

  他旋轉身子去,對了書桌,只見蒙著一層塵,再轉臉去看紙窗,掛著的日曆上,寫著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

  夥計送藥進來了,還拿著一包書。

  「什麼?」靖甫睜開了眼睛,問。

  「藥。」他也從惝恍中覺醒,回答說。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藥罷。」他給靖甫服了藥,這才拿起那包書來看,道,「索士寄來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 and Lilies》。」

  【注釋】

  打茶圍:舊時對去妓院喝茶、胡調一類行為的俗稱。

  義莊以慈善、公益名義供人寄存靈柩的地方。

  「先帝爺,在白帝城」京劇《失街亭》中諸葛亮的一句唱詞。先帝爺指劉備,他在彝陵戰役中被吳國的陸遜戰敗,死於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節縣東)。

  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畫像的地方,也稱神龕,一般設在堂屋的正面。

  《Sesame and 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國政論家和藝術批評家羅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講論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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