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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3)


  靖甫伸手要過書去,但只將書面一看,書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邊,默默地合上眼睛了。過了一會,高興地低聲說:

  「等我好起來,譯一點寄到文化書館去賣幾個錢,不知道他們可要……」

  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遲得多,將要下午了;辦公室裡已經充滿了秦益堂的水煙的煙霧。汪月生遠遠地望見,便迎出來。

  「謔!來了。令弟全愈了罷?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時症年年有,沒有什麼要緊。我和益翁正惦記著呢;都說:怎麼還不見來?現在來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臉上的氣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兩樣。」

  沛君也仿佛覺得這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雖然一切也還是他曾經看慣的東西:斷了的衣鉤,缺口的唾壺,雜亂而塵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著水煙筒咳嗽而且搖頭歎氣的秦益堂……

  「他們也還是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說你該將沛兄的事講給他們,教他們學學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頭兒氣死了……」

  「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算公用的,應該……應該……」益堂咳得彎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說著,便轉臉向了沛君,

  「那麼,令弟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醫生說是疹子。」

  「疹子?是呵,現在外面孩子們正鬧著疹子。我的同院住著的三個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緊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麼樣,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動,這真所謂『兄弟怡怡』。」

  「昨天局長到局了沒有?」

  「還是『杳如黃鶴』。你去簿子上補畫上一個『到』就是了。」

  「說是應該自己賠。」益堂自言自語地說。「這公債票也真害人,我是一點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當。到昨天,到晚上,也還是從堂屋一直打到大門口。老三多兩個孩子上學,老五也說他多用了公眾的錢,氣不過……」

  「這真是愈加鬧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說。「所以看見你們弟兄,沛君,我真是『五體投地』。是的,我敢說,這決不是當面恭維的話。」

  沛君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裡。月生也跟過去,就在他手裡看著,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東郊倒斃無名男屍一具請飭分局速行撥棺抬埋以資衛生而重公益由』。我來辦。你還是早點回去罷,你一定惦記著令弟的病。你們真是『鶺鴒在原』……」

  「不!」他不放手,「我來辦。」

  月生也就不再去搶著辦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靜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著呈文,一面伸手去揭開了綠鏽斑斕的墨盒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注釋】

  「兄弟怡怡」:語見《論語·子路》。怡怡,和氣、親切的樣子。

  「鶺鴒在原」:語見《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鶺鴒,原作脊令,據《毛詩正義》,這是一種生活在水邊的小鳥,當它困處高原時,就飛鳴尋求同類;詩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難中,也要互相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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