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彷徨 | 上頁 下頁
弟兄(1)


  公益局一向無公可辦,幾個辦事員在辦公室裡照例的談家務。秦益堂捧著水煙筒咳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漲著的臉來了,還是氣喘吁吁的,說:

  「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我怎麼喝也喝不住。」他生著幾根花白鬍子的嘴唇還抖著。「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

  「你看,還是為錢,」張沛君就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裡慈愛地閃爍。「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像你們的弟兄,那裡有呢。」益堂說。

  「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這麼一來,什麼事也沒有了。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益翁也只要對令郎開導開導……」

  「那──裡……」益堂搖頭說。

  「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說,於是恭敬地看著沛君的眼,「像你們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沒有遇見過。你們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

  「他們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益堂說。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問。

  「還是一禮拜十八點鐘功課,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簡直忙不過來。這幾天可是請假了,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

  「我看這倒該小心些,」月生鄭重地說。「今天的報上就說,現在時症流行……」

  「什麼時症呢?」沛君吃驚了,趕忙地問。

  「那我可說不清了。記得是什麼熱罷。」

  沛君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後,向著秦益堂讚歎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裡那裡還會鬧亂子。我就學不來……」

  「說是折在公債票上的錢不能開公賬……」益堂將紙煤子插在紙煤管子裡,恨恨地說。

  辦公室中暫時的寂靜,不久就被沛君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經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發著抖。他叫聽差打電話給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裡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而進款不多,平時也節省,現在卻請的是這裡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生。於是迎了出去,只見他臉色青青的站在外面聽聽差打電話。

  「怎麼了?」

  「報上說……說流行的是猩……猩紅熱。我我午後來局的時,靖甫就是滿臉通紅……已經出門了麼?請……請他們打電話找,請他即刻來,同興公寓,同興公寓……」

  他聽聽差打完電話,便奔進辦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著急,跟了進去。

  「局長來時,請給我請假,說家裡有病人,看醫生……」他胡亂點著頭,說。

  「你去就是。局長也未必來。」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已經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較量車價如平時一般,一看見一個稍微壯大,似乎能走的車夫,問過價錢,便一腳跨上車去,道,「好。只要給我快走!」

  公寓卻如平時一般,很平安,寂靜;一個小夥計仍舊坐在門外拉胡琴。他走進他兄弟的臥室,覺得心跳得更利害,因為他臉上似乎見得更通紅了,而且發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頭,又熱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麼病?不要緊罷?」靖甫問,眼裡發出憂疑的光,顯系他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

  「不要緊的,……傷風罷了。」他支梧著回答說。

  他平時是專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時卻覺得靖甫的樣子和說話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麼豫感。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輕輕地叫了夥計,使他打電話去問醫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還沒有找到。」夥計在電話口邊說。

  沛君不但坐不穩,這時連立也不穩了;但他在焦急中,卻忽而碰著了一條生路:也許並不是猩紅熱。然而普大夫沒有找到,……同寓的白問山雖然是中醫,或者于病名倒還能斷定的,但是他曾經對他說過好幾回攻擊中醫的話:況且追請普大夫的電話,他也許已經聽到了……

  然而他終於去請白問山。

  白問山卻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邊墨晶眼鏡,同到靖甫的房裡來。他診過脈,在臉上端詳一回,又翻開衣服看了胸部,便從從容容地告辭。沛君跟在後面,一直到他的房裡。

  他請沛君坐下,卻是不開口。

  「問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發問了。

  「紅斑痧。你看他已經『見點』了。」

  「那麼,不是猩紅熱?」沛君有些高興起來。

  「他們西醫叫猩紅熱,我們中醫叫紅斑痧。」

  這立刻使他手腳覺得發冷。

  「可以醫麼?」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過這也要看你們府上的家運。」

  他已經胡塗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竟請白問山開了藥方,從他房裡走出;但當經過電話機旁的時候,卻又記起普大夫來了。他仍然去問醫院,答說已經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須待明天早晨也說不定的。然而他還叮囑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進房去點起燈來看,靖甫的臉更覺得通紅了,的確還現出更紅的點子,眼瞼也浮腫起來。他坐著,卻似乎所坐的是針氈;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望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有時竟無端疑為普大夫的汽車,跳起來去迎接。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那汽車卻早經駛過去了;惘然地回身,經過院落時,見皓月已經西升,鄰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來加濃了他陰鬱的心地。

  突然一聲烏鴉叫。這是他平日常常聽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個烏鴉窠。但他現在卻嚇得幾乎站住了,心驚肉跳地輕輕地走進靖甫的房裡時,見他閉了眼躺著,滿臉仿佛都見得浮腫;但沒有睡,大概是聽到腳步聲了,忽然張開眼來,那兩道眼光在燈光中異樣地悽愴地發閃。

  「信麼?」靖甫問。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