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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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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斬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⑧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⑨;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裡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夥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裡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 那一夥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裡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裡去。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注釋】 ⑧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於調味。據《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和事公(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嘗』,於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桀、紂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後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裡說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也是「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 ⑨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的重要成員。一九〇七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學生攻佔軍械局,彈盡被捕,當日慘遭殺害,心肝被恩銘的衛隊挖出炒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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