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廣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現在〈是〉雖是星期日,郵政代辦所也開半天了。我今天也起得早,因為平民學校成立大會要我演說,我說了五分鐘,又恭聽校長輩之胡說至十一時,溜出會場,再到代辦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兩封是七日發的,一封是八日發的。

  金星石雖然中國也有,但看印盒的樣子,還是日本做的,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隨便叫它曰玻璃」,則可謂胡塗,玻璃何至於這樣脆?若夫「落地必碎」,則凡有印石,大抵如斯,豈獨玻璃為然。可惜的是包印章者,當時竟未細心研究,因為注意移到包裹之白包上去了,現在還保存著。對於這,我倒立刻感覺到是用過的。特買印泥,亦非多事,因為非如此,則不舒服也。

  此地冷了幾天,但夾袍亦已夠,大約穿背心而無棉袍,足可過冬了。背心我現穿在小衫外,較之穿在夾襖之外暖得多,或者也許還有別種原因。我之失敗,我現在細想,是只能承認的。不過何至於「沒出色〔息〕」?天下英雄,不失敗者有幾人?恐怕人們以為「沒出色〔息〕」者,在他自己正以為大有「出色〔息〕」,失敗即勝利,勝利即失敗,總而言之,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置首於一人之足下,甘心什倍于戴王冠,久矣夫,已非一日矣……。

  近來對於廈大一切,已不過問了,但他們還常要來找我演說,一演說,則與當局者的意見,一定是相反的,此校竟如教會學校或英國人所開的學校;玉堂現在亦深知其不可為,有相當機會,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說明。至於寄給《語絲》的那篇文章,因由未名社轉寄,被他們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沒有什麼未盡之處。當時著作的動機,一是憤慨于自己為生計起見,不能不戴假面;二是感得少爺們于我,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則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哀怨之言。寄來時當寄上;不過這種心情,現在也已經過去了。我時時覺得自己很渺小;但看少爺們著作,竟沒有一個如我,敢自說是戴著假面和承認「黨同伐異」的,他們說到底總必以「公平」自居。因此,我又覺得我或者並不渺小;現在故意要輕視我和罵倒我的人們的眼前,終於黑的妖魔似的站著L.S.兩個字,大概就是為此。

  我離廈門後,恐怕有幾個學生要隨我轉學,還有一個助教也想同我走,因為我的金石的研究於他有幫助。我在這裡常有學生來談天,弄得自己的事無暇做;倘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將來擬在校中取得一間屋,算是住室,作為豫〔預〕備功課及會客之用,而實不住。另在外面覓一相當地方,作為創作及休息之用,庶幾不至於起居無節,飲食不時,再蹈在北京時之覆轍。但這可待到粵時再說,無須「未雨綢繆」。總之:我的意見,是想少陪無聊之訪問之客而已。倘在學校,大家可以直沖而入,殊不便也。

  現在我們的飯是可笑極了,外面仍無好的包飯處,所以還是從本校廚房買飯,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園做菜,輔以罐頭。而廚房屢次宣言:不買菜,他要連飯也不賣了。那麼,我們為買飯計,必須月出十元,一併買他不能吃之菜。現在還敷衍著,伏園走後,我想索性一併買菜,以免麻煩,好在他們也只能訛去我十餘元了。聽差則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時借去的,我以為他可憐,說這二元不要他還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便第二日又來借二元,仍是二十元。伏園訂洋裝書,每本要他一元。廈門人對於「外江佬」,似乎頗欺侮。

  以中國人的脾氣而論,倒後的著作,是沒有人看的,他們見可利用則儘量利用,遇可罵則儘量地罵,雖一向怎樣常常往來,也即刻翻臉不識,看和我往還的少爺們的舉動,便可推知。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數十年後,便又有人看了,但這大抵只是書坊老闆得益,至於作者,也許早被逼死了,不再有什麼相干。遇到這樣的時候,我以為走外國也行;為爭存計,無所不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還沒有細想過,好在並不急迫,可以慢慢從長討論。

  「能食能睡」,是的確的,現在還如此,每天可以睡至八九小時,然而人還是懶,這大約是氣候之故。我想廈門的氣候,水土,似乎于居人都不宜,我所見的人們,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黃瘦,女性也很少美麗活潑的,加以街道污穢,空地上就都是墳,所以人壽保險的價格,居廈門者比別處貴。我想國學院倒大可以緩辦,不如作衛生運動,一面將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講個改善之方。

  此刻已經夜一時了,本來還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裡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罷,真是可懼。

  迅 十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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