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七三


  廣平兄:

  廿三日得十九日信及文稿後,廿四日即發一信,想已到。廿二日寄來的信,昨天收到了。閩粵間往來的船,當有許多艘,而郵遞信件的船,似乎專為一個公司所包辦,惟它的船才帶信,所以一星期只有兩回,上海也如此,我疑心這公司是太古。

  我不得許可,不見得用對付三先生之法,請放心。但據我想,自己是恐怕未必開口,真是無法可想。這樣食少事繁的生活,怎麼持久?但既然決心做一學期,又有人來幫忙,做做也好,不過萬不要拚〔拼〕命。人自然要辦「公」,然而總須大家都辦,倘人們偷懶,而只有幾個人拚〔拼〕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該適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幾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幾件,這並非昧了良心,自己也是國民之一,應該愛惜的,誰也沒有要求獨獨幾個人應該做得勞苦而死的權利。

  我這幾年來,常想給別人出一點力,所以在北京時,拚〔拼〕命地做,不吃飯,不睡覺,吃了藥校對,作文。誰料結出來的,都是苦果子。一群人將我做廣告自利,不必說了;便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鬧架。長虹因為他們壓下(壓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論,而他們則時時來信,說沒有稿子,催我作文。我才知道犧牲一部分給人,是不夠的,總非將你磨消完結,不肯放手。我實在有些憤怒了,我想至二十四期止,便將《莽原》停刊,沒有了刊物,看他們再爭奪什麼。

  我早已有點想到,親戚本家,這回要認識你了,不但認識,還要要求幫忙,幫忙之後,還要大不滿足,而且怨憤,因為他們以為你收入甚多,即使竭力地幫了,也等於不幫。將來如果偶需他們幫助時,便都退開,因為他們沒有得過你的幫助,或者還要下石,這是對於先前吝嗇的罰。這種情形,我都曾一一嘗過了,現在你似乎也正在開始嘗著這況味。這很使人苦惱,不平,但嘗嘗也好,因為更可以知道所謂親戚本家是怎麼一回事,知道世事就更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而窮忽而有點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這麼多變化。但這狀態是永續不得的,經驗若干時之後,便須斬釘截鐵地將他們撇開,否則,即使將自己全部犧牲了,他們也仍不滿足,而且仍不能得救。

  以上是午飯前寫的,現在是四點鐘,已經上了兩堂課,今天沒有事了。兼士昨天已走,早上來別,乃雲玉堂可憐,如果可以敷衍,就維持維持他。至於他自己呢,大概是不再來,至多,不過再來轉一轉而已。伏園已有信來,雲船上大吐,(他上船之前吃了酒,活該!)現寓長堤廣泰來客店,大概我信到時,他也許已走了。浙江獨立已失敗,前回所聞陳儀反孫的話,可見也是假的。外面報上,說得甚熱鬧,但我看見浙江本地報,卻很吞吐其詞,似乎獨立之初,本就灰色似的,並不如外間所傳的轟轟烈烈。福建事也難明真相,有一種報上說周蔭人已為鄉團所殺,我想也未必真。

  這裡可穿夾衣,晚上或者可加棉坎肩,但近幾天又無需了,今天下雨,也並不涼。我自從雇了一個工人之後,比較的便當得多。至於工作,其實也並不多,閒工夫盡有,但我總不做什麼事,拿本無聊的書,玩玩的時候多,倘連編三四點鐘講義,便覺影響於睡眠,不易睡著,所以我講義也編得很慢,而且少爺們來催我做文章時,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沒有上半年那麼急進了,這似乎是退步,但從別一面看,倒是進步也難說。

  樓下的後面有一片花圃,用有刺的鐵絲攔著,我因為要看它有怎樣的攔阻力,前幾天跳了一回試試。跳出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我兩個小傷,一股上,一膝旁,不過並不深,至多不過一分。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全〔痊〕愈了,一點沒有什麼。恐怕這事將受訓斥;然而這是因為知道沒有危險,所以試試的。倘覺可慮,就很謹慎。這裡頗多小蛇,常見打死著,腮部大抵不膨大,大概是沒有什麼毒的。但到天暗,我已不到草地上走,連晚上小解也不下樓去了,就用磁的唾壺裝著,看沒有人時,即從窗口潑下去。這雖然近于無賴,然而他們的設備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玉堂病已好了。黃堅已往北京去接家眷,他大概決計要(在)這裡安身立命。我身體是好的,不吸(煙喝)酒,胃口亦佳,心緒比先前較安帖。

  迅 十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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