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五七


  廣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到了沒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據我想,你於廿一二大約該有一封信發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還沒有到。所以我等著。

  我所辭的兼職(研究教授),終於辭不掉,昨晚又將聘書送來了,據說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著。使玉堂睡不著,我想,這是對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將辭意取消。玉堂對於國學院,雖然很熱心,但由我看來,希望不多,第一是沒有人才,第二是校長有些掣肘(我覺得這樣)。但我仍然做我該做的事,從昨天起,已開手編中國文學史講義,今天編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飯兩淺碗,睡覺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時。

  從前天起,開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無法辦理。這裡的馬〔螞〕蟻可怕極了,小而紅的,無處不到。我現在將糖放在碗裡,將碗放在貯水的盤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記,則頃刻之間,滿碗都是小馬〔螞〕蟻,點心也這樣;這裡的點心很好,而我近來卻怕〔不〕敢買了,買來之後,吃過幾個,其餘的竟無處安放,我住在四層樓上的時候,常將一包點心和馬〔螞〕蟻一同拋到草地裡去。

  風也很厲害,幾乎天天發,較大的時候,使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則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現在就呼呼地吹著。我初到時,夜夜聽到波聲,現在不聽見了,因為習慣了,再過幾時,風聲也會習慣的罷。

  現在的天氣,同我初來時差不多,須穿夏衣,用涼席,在太陽下行走,即遍身是汗。聽說這樣的天氣,要繼續到十月(陽曆?)底。

  九月二十八日夜 H.M.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發的來信了,我所料的並不錯,粵中學生情形如此,卻真出於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還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來信所說的做,但看那些職務,不是忙得連一點閒空都沒有麼?我想做事自然是應該做的,但不要拼命地做才好。此地對於外面情形,也不大了然。北伐軍是順手的,看今天的報章,登有上海電(但這些電什什〔麼〕來路,卻不明),總結起來:武昌還未降,大約要攻擊;南昌猛撲數次,未取得。孫傳芳已出兵。吳佩孚似乎在鄭州,現正與奉天方面暗爭保定大名。

  我之願「合同早滿」者,就是願意年月過得快,快到民國十七年,可惜到此未及一月,卻如過了一年了。其實此地對於我的身體,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證據,也許肥胖一點了罷。不過總有些無聊,有些不滿足,仿佛缺了什麼似的,但我也以轉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開手編講義,來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這裡的心緒,還不能算不安,還可以毋須幫助,你可以給學校做點事再說。

  中秋的情形,前信說過了,在黑龍江的謝君的事,我早向玉堂提過,沒有消息。看這裡的情形,似乎喜歡用外江佬,據說是倘有不合,外江佬捲舖蓋就走了,從此完事;本地人卻永在近旁,容易結仇雲。這也是一種特別的哲學。謝君令兄的事,我趁機還當一提,相見不如且慢,因為我在此不大有事情,倘他來招呼我,我也須回看他,反而多一番應酬也。

  伏園今天接孟餘一電,招他往粵辦報。他去否似尚未定。這電報是廿三發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樣慢,真奇。至於他所宣傳的,是說:L家不但常有男學生,也常有女學生,有二人最熟,但L是愛長的那個的。他是愛才的,而她最有才氣,所以他愛她。但在上海,聽了這些話並不為奇。

  此地所請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還有顧頡剛。這人是陳源,我是早知道的,現在一調查,則他所薦引之人,在此竟有七人之多,玉堂與兼士,真可謂胡塗之至。此人頗陰險,先前所謂不管外事,專看書云云的輿論,乃是全都為其所欺。他頗注意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並不想在此掙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不管他了。只是玉堂們真是呆得可憐。

  齊壽山所要的書,我記得是小板〔版〕《說文解字注》(段玉裁的?),但我卻未聞廣東有這樣的板〔版〕。我想是不必給他買的,他說了大約已忘記了。他現在不在家,大概是上天津了,問何時回來,他家裡的人答道不一定。(季黻來信說如此)

  我到郵政代辦處的路,大約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總要走過三四回,因為我須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窺,毫不費事。天一黑,我就不到那裡去了,就在樓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聞所未聞。我因為多來了幾天,漸漸習慣,而且罵來了一些用具,又自買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個用人,好得多了;近幾天有幾個初來的教員,被迎進在一間冷房裡,口幹則無水,要小便則需遠行,還在「茫茫若喪家之狗」哩。

  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斜〕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廈門,和HM相見。東西不大亂吃,只吃了幾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價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買時,倘五個,那裡的一個老婆子就要「吉格渾」(一角錢),倘是十個,便要「能(二)格渾」了。究竟是確要這許多呢,還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還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錢原是從廈門騙來的,拿出「吉格渾」「能格渾」去給廈門人,也不打緊。

  我的功課現在有五小時了,只有兩小時須編講義,然而頗費事,因為文學史的範圍太大了。我到此之後,從上海又買了約一百元書。建〔人〕已有信來,訝我寄他之錢太多,他已遷居,而與一個無錫人同住,我想這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想不至於上當。

  要睡覺了,已是十二時,再談罷。

  九月三十日之夜 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