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五四


  廣平兄:

  十八日之晚的信,昨天收到了。我十三日所發的明信片既然已經收到,我惟有希望十四日所發的信也接著收到。我惟有以你現在一定已經收到了我的幾封信的事,聊自慰解而已。至於你所寄的七,九,十二,十七的信,我卻都收到了,大抵是我或孫伏園從郵務代辦處去尋來的,他們很亂,堆成一團,或送或不送,只要人去說要拿那〔哪〕幾封,便給拿去,但冒領的事倒似乎還沒有。我或伏園是每日自去看一回。

  看廈大的國學院,越看越不行了。顧頡剛是自稱只佩服胡適陳源兩個人的,而潘家洵陳萬里黃堅三人,皆似他所薦引。黃堅(江西人)尤善興風作浪,他曾在女師大,你知道的罷,現在是玉堂的襄理,還兼別的事,對於較小的職員,氣焰不可當,嘴裡都是油滑話。我因為親聞他密語玉堂「誰怎樣不好」等等,就看不起他了。前天就很給他碰了一個釘子,他昨天借題報復,我便又給他碰了一個大釘子,而自己則辭去國學院兼職,我是不與此輩共事的;否則,何必到廈門。

  我原住的房屋,須陳列物品了,我就須搬。而學校之辦法甚奇,一面催我們,卻並不指出搬到那〔哪〕裡,此地又無客棧,真是無法可想。後來指給我一間了,又無器具,向他們要,而黃堅又故意刁難起來(不知何意,此人大概是有喜歡給別人為難的脾氣的),要我開賬簽名,所以就給他碰了釘子而又大發其怒。大發其怒之後,器具就有了,又添了一個躺椅;總務長親自監督搬運。因為玉堂邀請我一場,我本想做點事,現在看來,恐怕不行的,能否到一年,也很難說,所以我已決計將工作範圍縮小,希圖在短時日中,可以有點小成績,不算來騙別人的錢。

  此校用錢並不少,也很不得法,而有許多慳吝舉動,卻令人難耐。即如今天我搬房時,就又有一件。房中有兩個電燈,我當然只用一個的,而有電機匠來必要取去其一個玻璃泡,止之不可。其實對於一個教員,薪水已經化了這許多了,多點一個電燈或少點一個,又何必如此計較呢?取下之後,我就即刻發見了一件危險事,就是他只是寶貝似的將電燈泡拿走,並不關閉電門。如果湊巧,我就也許竟會觸電。將他叫回來,他才關上了,真是麻木萬分。

  至於我今天所搬的房,卻比先前的靜多了,房子頗大,是在樓上。前回的明信片上,不是有照相麼?中間一共五座,其一是圖書館,我就住在那樓上,間壁是孫伏園與張頤(今天才到,也是北大教員),那一面本是釘書作場,現在還沒有人。我的房有兩個窗門,可以看見山。今天晚上,心就安靜得多了,第一是離開了那些無聊人,也不必一同吃飯,聽些無聊話了,這就很舒服。今天晚飯是在一個小鋪裡買了麵包和罐頭牛肉吃的,明天大概仍要叫廚子包做。又自雇了一個當差的,每月連飯錢十二元,懂得兩三句普通話。但恐怕很有點懶。如果再沒有什麼麻煩事,我想開手編《中國文學史略》了。來聽我的講義的學生,一共有二十三人(內女生二人),這不但是國文系全部,而且還含有英文、教育系的。這裡的動物學系,全班只有一人,天天和教員對坐而聽講。

  但是我也許還要搬。因為現在是圖書館主任請假著,玉堂代理,所以他有權。一旦本人回來,或者又有變化也難說。在荒地中開學校,無器具,無房屋給教員住,實在可笑。至於搬到那〔哪〕裡去,現在是無從捉摸的。

  現在的住房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到平地只須走扶梯二十四級,比原先要少七十二級了。然而「有利必有弊」,那「弊」是看不見海,只能見輪船的煙通〔筒〕。

  今夜的月色還很好,在樓下徊徘〔徘徊〕了片時,因有風,遂回,已是十一點半了。我想,我的十四的信,到二十,二十一或二十二總該寄到了罷,後天(二十七)也許有信來,先來寫了這兩張,待二十八日寄出。

  二十二日曾寄一信,想已到了。

  迅。二十五日之夜

  今天是禮拜,大風,但比起那一回來,卻差得遠了。明天未必一定有從粵來的船,所以昨天寫好的兩張信,我決計于明天一早寄出。

  昨天雇了一個人,叫作流水,然而是替工;今天本人來了,叫作春來,也能說幾句普通話,大約可以用罷。今天又買了許多器具,大抵是鋁做的,又買了一隻小水缸,所以現在是不但茶水饒足,連吃散拿吐瑾也不為難了。(我從這次旅行,才覺到散拿吐瑾是補品中之最麻煩者,因為它須兼用冷水熱水兩種,別的補品不如此。)

  有人看見我這許多器具,以為我在此要作長治久安之計了,殊不知其實不然。我仍然覺得無聊。我想,一個人要生活必需有生活費,人生勞勞,大抵為此。但是,有生活而無「費」,固然痛苦;在此地則似乎有「費」而沒有了生活,更使人沒有趣味了。我也許敷衍不到一年。

  今天忽然有瓦匠來給我刷牆壁了,懶懶地觀了一天。夜間大約也未必能靜心編講義,玩一整天再說罷。

  迅

  九月二十六日晚七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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