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廣平兄:

  這回要先講「兄」字的講義了。這是我自己制定,沿用下來的例子,就是:舊日或近來所識的朋友,舊同學而至今還在來往的,直接聽講的學生,寫信的時候我都稱「兄」。其餘較為生疏,較需客氣的,就稱先生,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大人……之類。總之我這「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並不如許叔重先生所說,真含有「老哥」的意義。但這些理由,只有我自己知道,則你一見而大驚力爭,蓋無足怪也。然而現已說明,則亦毫不為奇焉矣。

  現在的所謂教育,世界上無論那〔哪〕一國,其實都不過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罷了,要適如其分,發展各各的個性,這時候還未到來,也料不定將來究竟可有這樣的時候。我疑心將來的黃金世界裡,也會有將叛徒處死刑,而大家尚以為是黃金世界的事,其大病根就在人們各各不同,不能像印版書似的每本一律。要徹底地毀壞這種大勢的,就容易變成「個人的無政府主義者」,《工人綏惠略夫》裡所描寫的綏惠略夫就是。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於成了單身,忿激之餘,一轉而仇視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

  社會上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在學校裡,只有捧線裝書和希望得到文憑者,雖然根柢上不離「利害」二字,但是還要算好的。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裡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隻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麼新東西去,都變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也再沒有別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懷念「過去」,就是希望「將來」,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都交了白卷,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其中最好的藥方,即所謂「希望將來」的就是。

  「將來」這回事,雖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樣,但有是一定會有的,就是一定會到來的,所慮者到了那時,就成了那時的「現在」。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只要「那時的現在」比「現在的現在」好一點,就很好了,這就是進步。

  這些空想,也無法證明一定是空想,所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正如信徒的上帝。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只覺得「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係,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於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所以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所以主張「壕塹戰」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於是「結纓而死」,則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有何妨呢,卻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並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髮的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的罷,但這種散發的戰法,也就是屬￿我所謂「壕塹戰」的。

  時候不早了,就此結束了。

  魯迅

  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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