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原信 | 上頁 下頁


  魯迅先生吾師左右:

  今日——二十——接讀先生十九來的那信,關於「兄」字的解釋,敬聞命矣。「『兄』字的意思,不過比直呼其名略勝一籌」與「較為生疏,較需客氣」者有別,二年受教,確不算「生疏」,師生之間,更無須乎「客氣」而仍取其「略勝一籌」者,此先生之虛以待人歟?此社會之一種形式之必有存在價值歟?敬博一笑。這種「兄」字的稱法,若屬別人給我的,或者真個「大驚」,惟其是「魯迅先生」給我的,我實不覺得有什麼「可驚」,更不要什麼「力爭」,所以我說「此魯迅先生之所以為『魯迅先生』吾師也歟」的話。姑無論前信那套話是廢話與否,然而這回給我的覆信于「聞……聞……」之外,又聞先生的「自己制定的,沿用下來的例子」,我是多麼榮幸呀!而且稱謂的「講義」無論如何編法,總是主筆人一種「無限制權」,不必他人費辭的,現在我再說別的吧。

  如果現世界的教育「是製造許多適應環境的機器的方法」,那麼,在非如「桮棬」如「水」之「性」的狀況之下的我,天生就一種崛〔倔〕強,落落難與人合的我,「將來」二字走到面前變成「現在」時,那其間——我便是一個時代環境的落伍者,雖然「將來」是極無把握、不可信任的,但是老是這樣「品性難移」,經驗先生告訴我們,事實一定如此的,末了還是離不了「奮激」和「仇視」以至「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於毀滅」。所以我絕不「懷念『過去』」,也不「希望『將來』」。對於現在這個題目,自己的處方就是:有船坐船,有車坐車,有飛機也不妨坐飛機,如果走到山東,我也坐坐獨輪車,在西湖我也坐坐瓜皮艇和肩輿,如果什麼車轎……都沒在眼前,我也不妨騎起我的風火輪,在雲頭中騰駕起來,但我絕不在鄉村中希望坐電車,也更不願在地球裡希望到火星上。簡單一句,我的處方,就以現在治現在;以現在的我,治我的現在。一步步的現在過去,也一步步的換一個現在的我,但是這個「我」還是含有原來的「我」的成分,有似細胞在體中漸漸變換代謝一樣。這也許太不打算,過於頹廢吧!染有青年人一般的普通病吧!其實我上面所說「對於『現在』這一個題目」仍脫不了「交白卷」的公例,這有什麼法子呢?隨它去吧!

  現在實講不到「黃金世界」時代,而孫文一死,教次指教育次長。當時是馬敘倫。立刻下臺,《民國日報》立即關門——或者以為與孫死無關——以後的把戲也許五花八門層出不窮呢。姑無論「叛徒」所「叛」的對不對,但是這種對待「叛徒」的辦法,實在不高明,而大家深以為是「黃金世界」所應有的事。像這樣「黑色的染缸」,如何能容得下去,令它點點滴滴的潑出烏黑的漆來?我想待遇這個黑缸,索性拿個大磚頭打破它,或者拿鐵釘鋼片密封它,但是相當的磚頭和鋼片鐵釘之屬,這時還未預備出來,可奈何?!

  雖則先生處處給與青年一種前進,悲觀中未曾無樂觀之誘導,如「並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然而人們也不必這樣悲觀……就是進步」,「也可以算是人生的一種慰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先生真是對於青年苦口婆心極了!在先生何常〔嘗〕不曉得「黑暗與虛無」所「實有」者,乃是「黑暗與虛無」。非「非『黑暗與虛無』」,而先生仍必給與青年以一種「不悲觀」不絕望,且先生自己也仍以悲觀作「不悲觀」,以無可為作「可為」仍自往前的走去。這種精神學生是應當效法的。自後當避免些「無須必踐」的「荊棘」,養精蓄銳,以待及鋒而試。

  我所看見的子路是勇而無謀,不能待三鼓而進的一方面,如果叫他生於歐洲,住在「壕塹」裡等待敵人,他必定不奈〔耐〕久候挺身而出的。關公止是關公,孔明止是孔明,曹操止是曹操,三人個性不同,行徑亦異。我表同情于子路之「率爾而對」而不表贊同于避名求實的偽君子「方……如五六十……以待君子」之冉求。雖則聖門中許之,但子路雖在聖門而仍不能改其素性,這是無可奈何的一件事。至於他「結纓而死」自然與「肉不正不食」一樣的「迂」得有趣,但這似乎是另一個問題,我們只要曉得,當然不會上當的。

  在紙面上得先生的教訓比讀書聽書好得多了,可惜我自己太淺薄,找不出許多要說的話充分的吐露出來,貢獻于先生之前求教。但是我相信如果有話要請益時,先生一定不客氣的,可是時時在先生最有用最經濟的時間中,夾入我一個小鬼在中搗亂,先生寫兩個「山」字那小鬼也不去,燒符也沒用,先生還是沒奈何的破費點光陰吧!小子慚愧則個。

  魯迅先生的學生許廣平上

  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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