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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廣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則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掛號,非因特別寶貴也。束中有《新女性》一本,大作在內,又《語絲》兩期,即登著我之發牢騷文,蓋先為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①奪過去了,所以仍在《語絲》上。慨自寄了二十三日之信,幾乎大不得了,偉大之釘子,迎面碰來,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發出,聲明前此一函,實屬大逆不道,應即取消,於是始蒙褒為「傻子」,賜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②,幸何如之。

  現在對於校事,已悉不問,專編講義,作一結束,授課只餘五星期,此後便是考試了。但離校恐當在二月初,因為一月份薪水,是要等著拿走的。

  中大又有信來,催我速去,且雲教員薪水,當設法增加,但我還是只能於二月初出發。至於伏園,卻在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約先至粵,再從陸路入武漢。今晚語堂餞行,亦頗有活動之意,而其太太則大不謂然,以為帶著兩個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實站在她的地位上來觀察,的確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教管理家政的女性如何措手。然而語堂殊激昂。後事如何,只得「且聽下回分解」了。

  狂飆中人一面罵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在廈門或廣州尋地方,尚鉞③要將小說編入《烏合叢書》去,並謂前系誤罵,後當停止,附寄未發表的罵我之文稿,請看畢燒掉雲。我想,我先前的種種不客氣,大抵施之於同年輩或地位相同者,而對於青年,則必退讓,或默然甘受損失。不料他們竟以為可欺,或糾纏,或奴役,或責駡,或誣衊,得步進步,鬧個不完。我常歎中國無「好事之徒」,所以什麼也沒有人管,現在看來,做「好事之徒」實在也大不容易,我略管閒事,就弄得這麼麻煩。現在是方針要改變了,地方也不尋,叢書也不編,文稿也不看,也不燒,回信也不寫,關門大吉,自己看書,吸煙,睡覺。

  《婦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④給你的一封公開信,見了沒有?內中也沒有什麼,不過是對於女師大再被毀壞的牢騷。我看《世界日報》⑤,似乎程干雲仍在校,羅靜軒⑥卻只得滾出了,報上有一封她的公開信,說賣文也可以過活,我想,怕很難罷。

  今天白天有霧,器具都有點潮濕。蚊子很多,過於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進帳子裡去了,下次再寫。

  十四日燈下。

  天氣今天仍熱,但大風,蚊子忽而很少了,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於是編了一篇講義。印泥已從上海寄來,此刻就在《桃色的雲》上寫了幾個字,將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這上面,豫備等《莽原》第二十三期到來時,一同寄出。因為天氣熱,印泥軟,所以印得不大好,但那也不要緊。必須如此辦理,才覺舒服,雖被斥為「多事」,亦不再辯,橫豎受攻擊慣了的,聽點申斥又算得什麼。

  本校並無新事發生。惟山根先生仍是日日夜夜佈置安插私人;白果從北京到了,一個太太,四個小孩,兩個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不知怎地我忽而記起了「燕巢危幕」⑦的故事,看到這一大堆人物,不禁為之淒然。

  十五夜。

  十二日的來信,今天(十六)就到了,也算快的。我看廣州廈門間的郵信船大約每週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開的罷,那麼,星期一,四發的信更快,三,六發的就慢了,但我終於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幾。

  貴校的情形,實在不大高妙,也如別的學校一樣,恐怕不過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沾手,一定為難。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打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辦也辦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並不大苦痛,只是終日渾身不舒服,那種感覺,我們那裡有一句俗話,叫作「穿濕布衫」,就是恰如將沒有曬乾的小衫,穿在身體上。我所經歷的事情,幾乎無不如此,近來的作文印書,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後,隨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辦到固然好,即使自己因此失敗也不妨,但看你來信所說,是恐怕沒有改革之望的。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難卻,則仿「前校長」的老法子:躲起來。待有結束後,再出來另覓事情做。

  政治經濟,我曉得你是沒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這類苦惱,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長」,「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戲臺下一般,被擠在中間,退不開去了,不但於己有損,事情也做不好。而別人見你推辭,卻以為謙虛或偷懶,仍然堅執要你去做。這樣地玩「雜耍」一兩年,就只剩下些油滑學問,失了專長,而也逐漸被社會所棄,變了「藥渣」了,雖然也曾煎熬了請人喝過汁。一變藥渣,便什麼人都來踐踏,連先前喝過汁的人也來踐踏,不但踐踏,還要冷笑。

  犧牲論究竟是誰的「不通」而該打手心,還是一個疑問。人們有自志取捨,和牛羊不同,僕雖不敏,是知道的。然而這「自志」又豈出於本來,還不是很受一時代的學說和別人的言動的影響的麼?那麼,那學說的是否真實,那人的是否確當,就是一個問題,我先前何嘗不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於是也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是他們在替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呵!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我並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並且為消滅債券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並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券。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我近來的漸漸傾向個人主義,就是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樣以為「自所甘願,即非犧牲」的人,也就是為此;常常勸別人要一併顧及自己,也就是為此。但這是我的意思,至於行為,和這矛盾的還很多,所以終於是言行不一致,恐怕不足以服足下之心,好在不久便有面談的機會,那時再辯論罷。

  我離廈門的日子,還有四十多天,說「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則心粗而傻,似乎也和「傻氣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兩相等也」。伏園大約一兩日內啟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發。從今天起,我們兼包飯菜了,先前單包飯的時候,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飯量大的人,兼吃兩人的也不夠,今天是多一點了,你看廚子多麼利害。這裡的工役,似乎都與當權者有些關係,換不掉的,所以無論如何,只好教員吃苦,即如這個廚子,原是國學院聽差中之最懶而最狡猾的,兼士費了許多力,才將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卻更好了。他那時的主張,是:他是國學院的聽差,所以別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國學院是一所房子,會開口叫他做事的麼?

  我向上海買書很便當,那兩本當即去帶,並遵來命,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注釋】

  ①小峰:即李小峰(1897—1971),江蘇江陰人,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曾參加新潮社和語絲社,當時是上海北新書局主持人。

  ②作善者降之百祥:語出《尚書·伊訓》:「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③尚鉞:號宗武,一作鐘吾,河南羅山人,歷史學家。早期參加莽原社,後為狂飆社成員。這裡所說「小說」指《斧背》,後列為《狂飆叢書》之一,一九二八年五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

  ④沄沁:即呂雲章,山東蓬萊人,女師大國文系畢業。她在《婦女之友》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上發表的《寄景宋的公開信》,談及許廣平離開女師大後,林素園率領軍警武裝接收女師大等情形。

  ⑤《世界日報》:一九二五年二月創刊于北京,成舍我主辦。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該報刊登「女師大領得俄款」的消息中說:「女師大應得款項六千餘元,由前總務長程干雲代領」,所以魯迅說程於雲「似乎仍在校」。

  ⑥羅靜軒:湖北紅安人。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畢業,當時任北京女子學院舍務主任。因學校失火,燒死學生事引咎辭職。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六日,她在《世界日報》上發表致北京女子學院教職員及全體同學公開信,其中有「靜軒雖不才,鬻文為生,尚足養母」等語。

  ⑦「燕巢危幕」: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夫子之在此也,猶燕之巢於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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