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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MY DEAR TEACHER:

  今早九時由家裡回校,見你十二月七日的信在桌上,大約是昨天到的,而我外出未見。我料想日內當有信來,今果然,慰甚。三日寄的刊物則至今未到,但慢慣了,倒也不怎樣著急。二日的信,乃晚間七時自己投在街上郵筒中的(便中經過),若六日到,則前後僅四天,也差強人意,而平常竟有耽擱至八天的,真是奇怪。

  你「向來常常想到的思想」,實在謬誤,「將人當作犧牲」一語,萬分不通。犧牲者,謂我們以牛羊作祭品,在牛羊本身,是並非自願的,故由它們一面看來,實為不合。而「人」則不如此,天下斷沒有人而肯任人宰割者。倘非宰割,則一面出之維護,一面出之自主,即有所失,亦無犧牲之可言。其實在人間本無所謂犧牲,譬如吾人為社會做事,是大家認為至當的了。於是有因公義而貶抑私情者,從私情上說,固亦可謂之犧牲,而人們並不介意,仍趨公義者,即由認公義為比較的應為,急為而已。這所謂應,所謂急,雖亦隨時代環境而異,但經我決擇,認為滿意而舍此無他道,即亦可為,天下事不能具備於一身,於是有取捨,既有所取,也就不能偏重所舍的一部分,說是犧牲了。此三尺童子皆知之,而四尺的傻子反誤解,是應該記打手心十下於日記本上的。

  校事又變化起來了。反對派的學生們以學生會之名,向官廳請願,又在校內召集師生聯席會議,教員出席者七人,共同發表了一封信,責三主任為什麼故意停課,限令立即開課云云。其實我們的卸責,學校的停課,是經過全校教職員會議種種步驟的,今乃獨責主任,大有問罪之意;曾經與議的教員們,或則先去,或則諉為不知,甚或有出席師生聯席會議,反顏詰責者。幸而學校已經領了一點款,可以借此轉圜,校長應允回校,先仍由三主任負責,於是從明天(十三)起上課了,但另一消息,則說校長決不回來,不過姑允回校,使學生照常上課,免得擾嚷,以便易於引退,實「以進為退」也雲。這使我很恐懼,倘她不回校,教育廳又不即派繼任人物,則三主任負責無期,而且我還有被薦,或被派為新校長的危險,因為先前即有此說,經我竭力拒絕了的。我現在已知道此校病根極深,甚難挽救,一作校長,非隨波逐流,即自己吃苦。我只願意做點小事情,所謂「長」者,實在一聽到就令人不寒而慄,我現在只好設法力勸校長早日回校,以免自己遭殘,否則便即走開,你說是不是呢?

  你常往上海帶書,可否替我買一本《文章作法》,開明書店出版,價七角,能再買一本《與謝野晶子論文集》①則更佳。現已十二月中旬,再過三十多天便可見面,書籍寄得太慢,或在人到之後,不如留待自己帶來,且可免遺失或損壞。香港已經通船了,你來也不必定轉汕頭,且帶著許多書籍,車上恐怕也不如船上之方便。

  從明天起上課,事情又多起來了。省婦女部立的婦女運動人員訓練所②,要我擔任講「婦女與經濟政治之關係」,為時三周,每週二小時,在晚上,地點是中山大學。我推卻而不能,已答應了,但材料還未搜得多少,現正在準備中。我自思甚好笑,自己實無所長,而時機迫得我硬幹,真是苦惱。倘不及早設法倒下來,怕就要像廠甸③的輕氣球一樣,氣散而自己掉下來了,一點也沒有法子想。

  你的手有點抖,好了沒有?

  YOUR H.M.十二月十二日午一時。

  【注釋】

  ①《文章作法》:夏丐尊、劉薰宇著。《與謝野晶子論文集》,日本女作家與謝野晶子著,張嫻譯。兩書都於一九二六年由開明書店出版。

  ②婦女運動人員訓練所:由國民黨廣東省黨部與中山大學特別黨部聯合舉辦,所址在中山大學西講堂,每期學習三個月,第一期於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一日開學(據國民黨廣東省黨部《關於婦女運動的報告》)。

  ③廠甸:北京地名,位於和平門外琉璃廠。舊俗夏曆正月初一至十五傳統的廟會期間,設有各種商攤,出售玩具、食品及雜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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