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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廣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現在是雖在星期日,郵政代辦所也開半天了。我今天起得早,因為平民學校①的成立大會要我演說,我去說了五分鐘,又恭聽校長輩之胡說至十一時。有一曾經留學西洋之教授曰:這學校之有益於平民也,例如底下人認識了字,送信不再會送錯,主人就喜歡他,要用他,有飯吃,……。我感佩之極,溜出會場,再到代辦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兩封是七日發的,一封是八日發的。

  金星石雖然中國也有,但看印匣的樣子,還是日本做的,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隨便叫它曰玻璃」,則可謂胡塗,玻璃何至於這樣脆,又豈可「隨便」到這樣?若夫「落地必碎」,則一切印石,大抵如斯,豈獨玻璃為然?特買印泥,亦非「多事」,因為不如此,則不舒服也。

  近來對於廈大,什麼都不過問了,但他們還要常來找我演說,一演說,則與當局者的意見一定相反,真是無聊。玉堂現在亦深知其不可為,有相當機會,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說明。至於寄給《語絲》的那篇文章②,因由未名社③轉寄,被社中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沒有什麼未盡之處。當時動筆的原因,一是恨自己為生活起見,不能不暫戴假面,二是感到了有些青年之于我,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悲憤之言。不過這種心情,現在早已過去了。我時時覺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們的著作,竟沒有一個如我,敢自說是戴著假面和承認「黨同伐異」④的,他們說到底總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覺得我或者並不渺小。現在拚命要蔑視我和罵倒我的人們的眼前,終於黑的惡鬼似的站著「魯迅」這兩個字者,恐怕就為此。

  我離廈門後,有幾個學生要隨我轉學,還有一個助教也想同我走,他說我對於金石的知識於他有幫助。我在這裡,常有客來談空天,弄得自己的事無暇做,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將來擬在校中取得一間屋,算是住室,作為豫備功課及會客之用,另在外面覓一相當的地方,作為創作及休息之用,庶幾不至於起居無節,飲食不時,再蹈在北京時之覆轍。但這可俟到粵後再說,無須未雨綢繆。總之,我的主意,是在想少陪無聊之客而已。倘在學校,誰都可以直沖而入,並無可談,而東拉西扯,坐著不走,殊討厭也。

  現在我們的飯是可笑極了,外面仍無好的包飯處,所以還是從本校廚房買飯,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園做菜,輔以罐頭。而廚房屢次宣言:不買菜,他要連飯也不賣了。那麼,我們為買飯計,必須月出十元,一併買他毫不能吃之菜。現在還敷衍著。伏園走後,我想索性一併買菜,以省麻煩,好在日子也已經有限了。工人則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時借去的,我以為他窮,說這二元不要他還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即於次日又借去二元,仍湊足二十元之數。廈門之對於「外江佬」,好像也頗要愚弄似的。

  以中國人一般的脾氣而論,失敗之後的著作,是沒有人看的,他們見可役使則儘量地役使,見可笑駡則儘量地笑駡,雖一向怎樣常常往來,也即刻翻臉不識,看和我往來最久的少爺們的舉動,便可推知。但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數十年後,就又有人看了,不過這只是書坊老闆得益,至於作者,則也許早被逼死,不再有什麼相干。遇到這樣的時候,為省事計,則改業也行,走外國也行;為賭氣計,則無所不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還沒有細想過,因為這還不是急切的問題,此刻不過發發空議論。

  「能食能睡」,是的確的,現在還如此,每天可睡至八九小時。然而人還是懶,這大約是氣候之故。我想廈門的氣候,水土,似乎于居民都不宜,我所見的本地人,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黃瘦,女性也很少有豐滿活潑的;加以街道污穢,空地上就都是墳,所以人壽保險的價格,居廈門者比別處貴。我想國學院倒大可以緩辦,不如作衛生運動,一面將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講一個改善之方。

  此刻已經夜一時了,本來還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裡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罷,真是可懼,「我著實為難」。

  迅。十二月十二日。

  【注釋】

  ①平民學校:廈門大學學生自治會為本校工人創辦的學校。

  ②指《寫在〈墳〉後面》,仍載《語絲》第一〇八期。

  ③未名社:文學團體,一九二五年秋成立于北京,成員有魯迅、韋素園、曹靖華、李霽野、台靜農、韋叢蕪。該社注重介紹外國文學,特別是俄國和東歐文學,曾先後出版《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和《未名叢刊》、《未名新集》等。一九三一年秋結束。

  ④「黨同伐異」:語見《後漢書·黨錮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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