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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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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平兄: 廿七日寄上一信,收到了沒有?今天是我在等你的信了,據我想,你於廿一二大約該有一封信發出,昨天或今天要到的,然而竟還沒有到,所以我等著。 我所辭的兼職(研究教授),終於辭不掉,昨晚又將聘書送來了,據說林玉堂因此一晚睡不著。使玉堂睡不著,我想,這是對他不起的,所以只得收下,將辭意取消。玉堂對於國學院,不可謂不熱心,但由我看來,希望不多,第一是沒有人才,第二是校長有些掣肘(我覺得這樣)。但我仍然做我該做的事,從昨天起,已開手編中國文學史講義,今天編好了第一章。眠食都好,飯兩淺碗,睡覺是可以有八或九小時。 從前天起,開始吃散拿吐瑾,只是白糖無法辦理,這裡的螞蟻可怕極了,有一種小而紅的,無處不到。我現在將糖放在碗裡,將碗放在貯水的盤中,然而倘若偶然忘記,則頃刻之間,滿碗都是小螞蟻。點心也這樣。這裡的點心很好,而我近來卻怕敢買了,買來之後,吃過幾個,其餘的竟無法安放,我住在四層樓上的時候,常將一包點心和螞蟻一同拋到草地裡去。 風也很利害,幾乎天天發,較大的時候,令人疑心窗玻璃就要吹破;若在屋外,則走路倘不小心,也可以被吹倒的。現在就呼呼地吹著。我初到時,夜夜聽到波聲,現在不聽見了,因為習慣了,再過幾時,風聲也會習慣的罷。 現在的天氣,同我初來時差不多,須穿夏衣,用涼席,在太陽下行走,即遍身是汗。聽說這樣的天氣,要繼續到十月(陽曆?)底。 L.S.①九月二十八日夜。 今天下午收到廿四發的來信了,我所料的並不錯。但粵中學生情形如此,卻真出我的「意表之外」,北京似乎還不至此。你自然只能照你來信所說的做,但看那些職務,不是忙得連一點閒空都沒有了麼?我想,做事自然是應該做的,但不要拚命地做才好。此地對於外面的情形,也不大了然,看今天的報章,登有上海電(但這些電報是什麼來路,卻不明),總結起來:武昌還未降,大約要攻擊;南昌猛撲數次,未取得;孫傳芳已出兵②;吳佩孚似乎在鄭州③,現正與奉天方面暗爭保定大名。 我之願合同早滿者,就是願意年月過得快,快到民國十七年,可惜來此未及一月,卻如過了一年了。其實此地對於我的身體,仿佛倒好,能吃能睡,便是證據,也許肥胖一點了罷。不過總有些無聊,有些不高興,好像不能安居樂業似的,但我也以轉瞬便是半年,一年,聊自排遣,或者開手編講義,來排遣排遣,所以眠食是好的。我在這裡的情形,就是如此,還可以無需幫助,你還是給學校辦點事的好。 中秋的情形,前信說過了。謝君的事,原已早向玉堂提過的,沒有消息。聽說這裡喜歡用「外江佬」,理由是因為倘有不合,外江佬捲舖蓋就走了,從此完事,本地人卻永久在近旁,容易結怨雲。這也是一種特別的哲學。謝君的令兄我想暫且不去訪問他,否則,他須來招呼我,我又須去回謝他,反而多一番應酬也。 伏園今天接孟餘④一電,招他往粵辦報,他去否似尚未定。這電報是廿三發的,走了七天,同信一樣慢,真奇。至於他所宣傳的,大略是說:他家不但常有男學生,也常有女學生,但他是愛高的那一個的,因為她最有才氣云云。平凡得很,正如伏園之人,不足多論也。 此地所請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還有朱山根。這人是陳源之流,我是早知道的,現在一調查,則他所安排的羽翼,竟有七人之多,先前所謂不問外事,專一看書的輿論,乃是全都為其所騙。他已在開始排斥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好在我並不想在此掙帝王萬世之業,不去管他了。 我到郵政代辦處的路,大約有八十步,再加八十步,才到便所,所以我一天總要走過三四回,因為我須去小解,而它就在中途,只要伸首一窺,毫不費事。天一黑,就不到那裡去了,就在樓下的草地上了事。此地的生活法,就是如此散漫,真是聞所未聞。我因為多住了幾天,漸漸習慣,而且罵來了一些用具,又自買了一些用具,又自雇了一個用人,好得多了,近幾天有幾個初到的教員,被迎進在一間冷房裡,口幹則無水,要小便則須旅行,還在「茫茫若喪家之狗」哩。 聽講的學生倒多起來了,大概有許多是別科的。女生共五人。我決定目不邪視,而且將來永遠如此,直到離開了廈門。嘴也不大亂吃,只吃了幾回香蕉,自然比北京的好,但價亦不廉,此地有一所小店,我去買時,倘五個,那裡的一位胖老婆子就要「吉格渾」(一角錢),倘是十個,便要「能(二)格渾」了。究竟是確要這許多呢,還是欺我是外江佬之故,我至今還不得而知。好在我的錢原是從廈門騙來的,拿出「吉格渾」「能格渾」去給廈門人,也不打緊。 我的功課現在有五小時了,只有兩小時須編講義,然而頗費事,因為文學史的範圍太大了。我到此之後,從上海又買了一百元書。克士已有信來,說他已遷居,而與一個同事姓孫的同住,我想,這人是不好的,但他也不笨,或不至於上當。 要睡覺了,已是十二時,再談罷。 迅。九月三十日之夜。 【注釋】 ①L.S.「魯迅」二字羅馬字拼音的縮寫。 ②孫傳芳出兵:孫傳芳,參看本卷第110頁注③。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孫傳芳從南京趕赴九江,親自督兵與北伐軍在九江、德安、南昌一線作戰。 ③吳佩孚(1873—1939):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北洋軍閥直系首領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北伐軍攻克漢口、漢陽,他在十七日逃至鄭州,企圖組織援軍反攻。這時奉系軍閥張作霖趁機向吳提出接防保定、大名的要求,為此兩派之間進行明爭暗鬥。 ④孟餘:顧兆熊(1888—1972),字夢餘,又作孟余,河北宛平(今屬北京)人,國民黨政客,曾任北京大學教授、教務長,後任中山大學委員會副委員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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