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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廣平兄:

  十六和廿日的信都收到了,實在對不起,到現在才一併回答。幾天以來,真所謂忙得不堪,除些瑣事以外,就是那可笑的「××週刊」。這一件事,本來還不過一種計劃,不料有一個學生對邵飄萍①一說,他就登出廣告來,並且寫得那麼誇大可笑。第二天我就代擬了一個別的廣告②,硬令登載,又不許改動,不料他卻又加上了幾句無聊的案語。做事遇著隔膜者,真是連小事情也碰頭。至於我這一面,則除百來行稿子以外,什麼也沒有,但既然受了廣告的鞭子的強迫,也不能不跑了,於是催人去做,自己也做,直到此刻,這才勉強湊成,而今天就是交稿的日子。統看全稿,實在不見得高明,你不要那麼熱望,過於熱望,要更失望的。但我還希望將來能夠比較的好一點。如有稿子,也望寄來,所論的問題也不拘大小。你不知定有《京報》否?如無,我可以囑他們將《莽原》——即所謂「××週刊」——寄上。

  但星期五,你一定在學校先看見《京報》罷。那「莽原」二字,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寫的,名目也並無意義,與《語絲》相同,可是又仿佛近於「曠野」。投稿的人名都是真的,只有末尾的四個都由我代表,然而將來從文章上恐怕也仍然看得出來,改變文體,實在是不容易的事。這些人裡面,做小說的和能翻譯的居多,而做評論的沒有幾個:這實在是一個大缺點。

  薛先生已經複職,自然極好,但來來去去,似乎未免太勞苦一點了。至於今之教育當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③之自誇,與對於完全「道不同」④之段祺瑞⑤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的言行,蓋是一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能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無這種手段。由我看來,王九齡要好得多罷。校長之事,部中毫無所聞,此人之來,以整頓教育⑥自命,或當別有一反從前一切之新法(他是大不滿於今之學風的),但是否又是大言,則不得而知,現在鬼鬼祟祟之人太多,實在無從說起。我以前做些小說,短評之類,難免描寫,或批評別人,現在不知道怎麼,似乎報應已至,自己忽而變了別人的文章的題目了。張王兩篇,也已看過,未免說得我太好些。我自己覺得並無如此「冷靜」⑦,如此能幹,即如「小鬼」們之光降,在未得十六來信以前,我還未悟到已被「探檢」而去,倘如張君所言,從第一至第三,全是「冷靜」,則該早已看破了。但你們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細,現在試出一題,加以考試: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頂,是什麼樣子的?後園已經到過,應該可以看見這個,仰即答覆可也!

  星期一的比賽「韌性」,我確又失敗了,但究竟抵抗了一點鐘,成績還可以在六十分以上。可惜眾寡不敵,終被逼上午門,此後則遁入公園,避去近於「帶隊」之厄。我常想帶兵搶劫,固然無可諱言,但若一變而為帶女學生遊歷,則未免變得離題太遠,先前之逃來逃去者,非怕「難為」,「出軌」等等,其實不過是逃脫領隊而已。

  琴心問題,現在總算明白了。先前,有人說是司空蕙,有人說是陸晶清⑧,而孫伏園⑨堅謂俱不然,乃是一個新出臺的女作者。蓋投稿非其自寫,所以是另一樣筆跡,伏園以善認筆跡自負,豈料反而上當。二則所用的紅信封綠信紙,早將伏園善識筆跡之眼睛嚇昏,遂愈加疑不到司空蕙身上去了。加以所作詩文,也太近於女性,今看他署著真名之文,也是一樣色彩,本該容易識破,但他人誰會想到他為了爭一點無聊的名聲,竟肯如此鉤心鬥角,無所不至呢。他的「橫掃千人」的大作,今天在《京報副刊》上似乎也露一點端倪了;⑩所掃的一個是批評廖仲潛小說的芳子,但我現在疑心芳子就是廖仲潛,實無其人,和琴心一樣的。第二個是向培良,則識力比他堅實得多,琴心的掃帚,未免太軟弱一點。但培良已往河南去辦報,不會有答覆的了,這實在可惜,使我們少看見許多痛快的議論。

  《民國公報》的實情,我不知道,待探聽了再回答罷。普通所謂考試編輯,多是一種手段,大抵因為薦條太多,無法應付,便來裝作這一種門面,故作秉公選用之狀,以免薦送者見怪,其實卻是早已暗暗定好,別的應試者不過陪他變一場戲法罷了。但《民國公報》是否也這樣,卻尚難決(我看十之九也這樣)。總之,先去打聽一回罷。我的意見,以為做編輯是不會有什麼進步的,我近來常與週刊之類相關,弄得看書和休息的工夫也沒有了,因為選用的稿子,也常須動筆改削,倘若任其自然,又怕鬧出笑話來。還是「人之患」較為從容,即使有時逼上午門,也不過費兩三個鐘頭而已。

  魯迅。四月二十二日夜。

  【注釋】

  ①邵飄萍(1884—1926):原名振青,浙江金華人。早年留學日本,曾任《申報》、《時事新報》、《時報》主筆,一九一八年十月五日在北京創辦《京報》。一九二六年三一八慘案後因支持群眾的反帝反軍閥鬥爭,四月二十六日被奉系軍閥以「宣傳赤化」的罪名殺害。他曾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日《京報》刊登廣告說:「思想界的一個重要消息:如何改造青年的思想?請自本星期五起快讀魯迅先生主撰的《××》週刊,詳情明日宣佈。本社特白。」

  ②指《〈莽原〉出版預告》,現編入《集外集拾遺補編》。邵飄萍在它後面所加的案語說:「上廣告中有一二語帶滑稽,因系原樣,本報記者不便僭易,讀者勿以辭害志可也。」

  ③挽孫中山對聯:指章士釗挽孫中山的對聯:「景行有二十餘年,著錄紀興中,掩跡鄭洪題字大;立義以三五為號,生平無黨籍,追懷蜀洛淚痕多。」按鄭、洪指鄭成功和洪秀全;三五,指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蜀、洛,指北宋時期以蘇軾為首的蜀党和以程頤為首的洛黨。章士釗在這副對聯中,吹噓了他和孫中山的關係。

  ④「道不同」:語見《論語·衛靈公》:「道不同,不相為謀。」

  ⑤段祺瑞(1864—1936):字芝泉,安徽合肥人,北洋軍閥皖系首領。袁世凱死後,他在日本帝國主義支持下幾次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任臨時執政府執政,一九二六年屠殺北京愛國群眾,造成三一八慘案。

  ⑥整頓教育: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五日《京報》以「章教長整頓教育」為題,報道章士釗兼署教育總長後,擬有「整頓教育」辦法三條:(一)對學生嚴格考試;(二)對教員限制授課鐘點;(三)組織統一清理積欠委員會管理經費。

  ⑦「冷靜」:張定璜在連載于《現代評論》第一卷第七、八兩期(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三十一日)的《魯迅先生》一文中,說魯迅有「三個特色……第一個,冷靜,第二個,還是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

  ⑧陸晶清:原名陸秀珍,雲南昆明人。當時為女師大學生、《婦女週刊》編輯。

  ⑨孫伏園(1894—1966):原名福源,浙江紹興人。魯迅任紹興師範學校校長時的學生,後在北京大學畢業,曾參加新潮社和語絲社,先後任《國民公報副刊》、《晨報副刊》、《京報副刊》編輯。著有《伏園遊記》、《魯迅先生二三事》等。

  ⑩指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京報副刊》上託名琴心發表的《批評界的「全捧」與「全罵」》一文。該文把芳子的《廖仲潛先生的《春心的美伴〉》(載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八日《京報副刊》)作為全捧的代表,把向培良的《評〈玉君〉》(載一九二五年四月五日《京報副刊》)作為全罵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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