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兩地書 | 上頁 下頁 |
八 |
|
廣平兄: 現在才有寫回信的工夫,所以我就寫回信。 那一回演劇時候,我之所以先去者,實與劇的好壞無關,我在群集裡面,是向來坐不久的。那天觀眾似乎不少,籌款的目的,該可以達到一點了罷。好在中國現在也沒有什麼批評家,鑒賞家,給看那樣的戲劇,已經盡夠了。嚴格的說起來,則那天的看客,什麼也不懂而胡鬧的很多,都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去的。 近來的事件,內容大抵複雜,實不但學校為然。據我看來,女學生還要算好的,大約因為和外面的社會不大接觸之故罷,所以還不過談談衣飾宴會之類。至於別的地方,怪狀更是層出不窮,東南大學事件①就是其一,倘細細剖析,真要為中國前途萬分悲哀。雖至小事,亦複如是,即如《現代評論》上的「一個女讀者」的文章,我看那行文造語,總疑心是男人做的,所以你的推想,也許不確。世上的鬼蜮是多極了。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②失敗之後,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其實這也不是新添的壞,乃是塗飾的新漆剝落已盡,於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那裡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於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但說到這類的改革,便是真叫作「無從措手」。不但此也,現在雖只想將「政象」稍稍改善,尚且非常之難。在中國活動的現有兩種「主義者」,外表都很新的,但我研究他們的精神,還是舊貨,所以我現在無所屬,但希望他們自己覺悟,自動的改良而已。例如世界主義者而同志自己先打架,無政府主義者的報館而用護兵守門,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土匪也不行,河南的單知道燒搶,東三省的漸趨於保護雅片,總之是抱「發財主義」的居多,梁山泊劫富濟貧的事,已成為書本子上的故事了。軍隊裡也不好,排擠之風甚盛,勇敢無私的一定孤立,為敵所乘,同人不救,終至陣亡,而巧滑騎牆,專圖地盤者反很得意。我有幾個學生在軍中,倘不同化,怕終不能占得勢力,但若同化,則占得勢力又于將來何益。一個就在攻惠州③,雖聞已勝,而終於沒有信來,使我常常苦痛。我又無拳無勇,真沒有法,在手頭的只有筆墨,能寫這封信一類的不得要領的東西而已。但我總還想對於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施行襲擊,令其動搖,冀于將來有萬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幾個不問成敗而要戰鬥的人,雖然意見和我並不盡同,但這是前幾年所沒有遇到的。我所謂「正在準備破壞者目下也仿佛有人」的人,不過這麼一回事。要成聯合戰線,還在將來。 希望我做一點什麼事的人,也頗有幾個了,但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於不外乎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誌。你如果也要發牢騷,請來幫我們,倘曰「馬前卒」,則吾豈敢,因為我實無馬,坐在人力車上,已經是闊氣的時候了。 投稿到報館裡,是碰運氣的,一者編輯先生總有些胡塗,二者投稿一多,確也使人頭昏眼花。我近來常看稿子,不但沒有空閒,而且人也疲乏了,此後想不再給人看,但除了幾個熟識的人們。你投稿雖不寫什麼「女士」,我寫信也改稱為「兄」,但看那文章,總帶些女性。我雖然沒有細研究過,但大略看來,似乎「女士」的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與「男士」不同,所以寫在紙上,一見可辨。 北京的印刷品現在雖然比先前多,但好的卻少。《猛進》④很勇,而論一時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現代評論》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卻很顯得灰色,《語絲》⑤雖總想有反抗精神,而時時有疲勞的顏色,大約因為看得中國的內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罷。由此可知見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莊子所謂「察見淵魚者不祥」⑥,蓋不獨謂將為眾所忌,且於自己的前進亦複大有妨礙也。我現在還要找尋生力軍,加多破壞論者。 魯迅。三月三十一日。 【注釋】 ①東南大學事件:一九二五年一月初,北洋政府教育部將當時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免職,命胡敦複繼任,該校即出現擁郭和擁胡兩派,三月九日胡到校就職,有學生數十人擁至校長辦公室,以墨水瓶擲傷胡頭部,脅迫他發表永不就東大校長的書面聲明,並自後門將他送出學校,由此釀成風潮。 ②二次革命:指一九一三年七月孫中山領導的反對袁世凱獨裁統治的戰爭。因對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而言,故稱「二次革命」。 ③當時廣東軍閥陳炯明盤踞惠州和潮、汕一帶,與廣東革命政府相對抗。一九二五年二月初,廣東政府革命軍第一次東征,三月中旬擊潰陳炯明部主力。這裡所說「一個就在攻惠州」,指李秉中,他原為北京大學學生,一九二四年冬入黃埔軍校,曾參加攻惠州的戰役。 ④《猛進》:政論性週刊,徐炳昶主編,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在北京創刊,次年三月十九日出至第五十三期停刊。 ⑤《語絲》:文藝性週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創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後移至上海續刊,一九三〇年三月十日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它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並於該刊在上海出版後一度擔任編輯。 ⑥「察見淵魚者不祥」:語見《列子·說符》:「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按《莊子》中未見此語。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