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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迅師:

  收到一日發的信,直至今天才拿起筆來,寫那些久蓄於中所欲說的話。

  日來學校演了一幕活劇,引火線是教育部來人,薛先生①那種傻瓜的幼稚行徑。末了他自覺情理上說不通,便反咬一口,想拿幾個學生和他一同玉石俱焚,好笑極了!這種卑下的心地,複雜的問題,我們簡單的學生心理,如何敵得過他們狐鼠成群,狠毒成性的惡辣手段。兩方面的信②,想先生必已看見,我們學生五人信中的話,的確一點也沒有虛偽,不知對方又將如何設法對付。先生,現在已到「短兵相接」的時候了!老實人是一定吃虧的。臨陣退縮,勇者不為,無益犧牲,智者不可,中庸之法,其道為何?先生世故較後生小子為熟悉,其將何以教之?

  那回演劇的結果,聽說每人只平均分得廿餘元,往日本旅行,固然不濟,就是作參觀南方各處之用,也還是未必夠,鬧了一通,幾乎等於零,真是沒有法子。看客的胡鬧,殆已是中國劇場裡一種積習,尤其是女性出臺表演的時候,他們真只為看演劇而來的,實在很少很少。惟其如此,所以「應該用大批的蚊煙,將它們熏出」,然而它們如果真是早早的被人「熏出」,那麼,把戲就也演不成了。這就是目前社會上相牽連的怪現狀,可歎!

  學校的事情愈來愈複雜了。步東大後塵的,恐怕就是女師大。在這種空氣裡,是要染成肺病的。看不下去的人就出來反抗,反抗就當場吃虧;不反抗,不反抗就永遠沉墜下去,校事,國事……都是如此。人生,人生是多麼可厭的一種如垂死的人服了參湯,死不能,活不可的半麻木瘋狂狀態呀!「一個女讀者」的文章,先生疑是男人所作,這自然有一種見解,我也聽見過《現代評論》執筆的人物,多與校長一派,很替她出力的話。但校中一部分的人,確也有「一個女讀者」的那種不通之論,所以我的推想,錯中也不全是無的放矢的。民元的時候,頑固的儘管頑固,改革的儘管改革,這兩派相反,只要一派佔優勢,自然就成功起來。而當時改革的人,個個似乎有匈奴未滅何以家為③的一種國爾忘家,公爾忘私的氣概,身家且不要,遑說權利思想。所以那時人心容易號召,旗幟比較的鮮明。現在呢,革命分子與頑固派打成一起,處處不離「作用」,損人利己之風一起,惡劣分子也就多起來了。目前中國人為家庭經濟所迫壓,不得不謀升官發財,而賣國賊以出。賣國賊是不忠於社會,不忠於國,而忠於家的。國與家的利害,互相矛盾,所以人們不是犧牲了國,就是犧牲了家。然而國的關係,總不如家之直接,於是國民性的墮落,就愈甚而愈難處理了。這種人物,如何能有存在的價值,亡國就是最終的一步。雖然有些人們,正在大唱最新的無國界主義,然而歐美先進之國,是否能以大同的眼光來待遇這種人民呢,這是沒有了國界也還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先生信中言:「在中國活動的有兩種『主義者』……我現在無所屬,」學生以為即使「無所屬」,也不妨有所建。那些不純粹不徹底的團體,我們絕不能有所希望於他們,即看女性所組織的什麼「參政」,「國民促進」,「女權運動」等等的人才的行徑,我也實在不敢加入以為她們的團體之一。團體根本上的事業一點沒有建設,而結果多半成了「英雄與美人」的養成所;說起來真教人倒咽一口冷氣。其差強人意的,只有一位秋瑾④,其餘什麼唐××,沈××,石××,萬×⑤……喲,都是應當用蚊煙熏出去的。眼看那些人不能與之合作,而自己單人只手,又如何能賣得出大氣力來,所以終有望于我師了。土匪雖然仍是「發財主義」,然而能夠「大鬥分金銀」,只要分的公平,也比做變相的丘八好得遠。丘八何嘗不是「發財主義」,所以定要占地盤,只是嘴裡說得好聽,倒不如土匪還能算是能夠貫徹他的目的的人,不是名不副實的。我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時上課,一下課便跑到哈德門之東去作「人之患」⑥,直至晚九時返校,再在小飯廳自習,至午夜始睡。這種刻版的日常行動,我以為身心很覺舒適。這就是《語絲》所說的,應當覺悟現時「只有自己可靠」,而我們作事的起點,也在乎每個「只有自己可靠」的人聯合起來,成一個無邊的「聯合戰線」。先生果真自以為「無拳無勇」而不思「知其不可為而為」乎?孫中山雖則未必是一個如何神聖者,但他的確也純粹「無拳無勇」的幹了幾十年,成敗得失,雖然另是一個問題。

  做事的人自然是「勇猛」分子居多,但這種分子,每容易只憑血氣之勇,所謂勇而無謀,易招失敗,必須領導的人用「仔細」的觀察,處置調劑之,始免輕舉妄動之弊,其於「勇往直前」,實是助其成功的。那麼,第一種的「不行」可以不必過慮了。至於第二種「犧牲」,在一面雖說犧牲,在一面又何嘗不是「建設」,在「我」這方面固然「不願使別人犧牲」而在「彼」一方面或且正以犧牲為值得。況且採用「壕塹戰」之後,也許所得的代價會超過犧牲的總量,用不著憂慮的。「發牢騷」誠然也不可少,然而紙上談兵,終不免書生之見,加以像現在的昏天黑地,你若打開窗子說亮話,還是免不了做犧牲。關起門來長籲短歎,也實在令人氣短。先生雖則答應我有「發牢騷」之機會,使我不至於悶死,然而如何的能把牢騷發洩得淨盡,又恐怕自己無那麼大的一口氣,能夠照心願的吐出來。粗人是幹不了細活計的,所以前函有「馬前卒」之請也。現在先生既不馬而車,那麼我就做那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跟在車後推著走,盡我一點小氣力罷。

  言語是表示內心的符號,一個人寫出來,說出來的,總帶著這人的個性,但因環境的薰染,耳目所接觸,於是「說話的句子排列法」,就自然「女士」與「男士」有多少不同。我以為詞句末節,倒似乎並無多大關係,只很願意放大眼光,開拓心胸,免掉「女士式」的說話法,還乞吾師教之。又,「女士」式的文章的異點,是在好用唉,呀,喲……的字眼,還是太帶詩詞的句法而無清晰的主腦命意呢?並希先生指示出來,以便改善。

  《猛進》在圖書館裡沒有,本身也不知道有這份報。不知何處出版,敢請示知。其餘各種書籍之可以針治麻痹的,還乞先生隨時見告!

  學生許廣平。四月六日。

  【注釋】

  ①薛先生:即當時文師大教務長薛燮元。女師大驅楊運動發生後,薛即出面加以阻撓,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他在陪同北洋政府教育部派員在該校視察時,看到學生張貼的驅楊標語即上前撕毀,捧滿雙手。

  ②兩方面的信:指薛燮元於四月三日發表的《致女師大學生函》和劉和珍、姜伯諦、許廣平等五人於四月四日發表的公開信。薛燮元撕毀標語的行為受到學生詰難後,他即發表上述函件進行辯解並提出辭職;學生的公開信列舉事實,駁斥並揭露了薛的詭辯和醜惡行徑。

  ③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語見《漢書·霍去病傳》。何,原作無。

  ④秋瑾(1879?—1907):字璿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一九〇四年留學日本,先後加入光復會、同盟會。一九〇七年在紹興主持大通師範學堂,組織光復軍,準備與徐錫麟在浙、皖同時起義。徐錫麟起事失敗後,她於七月十三日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遇害。

  ⑤原信分別作唐群英、沈佩貞、石淑卿、萬璞。唐群英,同盟會員,辛亥革命時擔任女子北伐隊隊長。沈佩貞,浙江紹興人,辛亥革命時參加女子北伐隊,民國初年充當袁世凱總統府顧問。石淑卿,北京法政專門學校學生。萬璞,北京中國大學學生。石、萬都是當時女子參政協進會成員。

  ⑥哈德門:即今崇文門。「人之患」,語出《孟子·離婁》:「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裡用作教師的代稱。當時許廣平兼作家庭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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