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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種痘(2)


  然而我也如別的一切小孩──但天才不在此例──一樣,要探檢這奇境了。我於是背著大人,在僻遠之地,剝去外面的花紙,使它露出難看的紙版來;又挖掉兩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絲和小片落下;最後是撕破圓筒,發見了用三片鏡玻璃條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想做它復原,也沒有成功,這就完結了。我真不知道惋惜了多少年,直到做過了五十歲的生日,還想找一個來玩玩,然而好像究竟沒有孩子時候的勇猛了,終於沒有特地出去買。否則,從豎著各種旗幟的「文學家」看來,又成為一條罪狀,是無疑的。

  現在的辦法,譬如半歲或一歲種過痘,要穩當,是四五歲時候必須再種一次的。但我是前世紀的人,沒有辦得這麼周密,到第二,第三次的種痘,已是二十多歲,在日本的東京了,第二次紅了一紅,第三次毫無影響。

  最末的種痘,是十年前,在北京混混的時候。那時也在世界語專門學校裡教幾點鐘書,總該是天花流行了罷,正值我在講書的時間內,校醫前來種痘了。我是一向煽動人們種痘的,而這學校的學生們,也真是令人吃驚。都已二十歲左右了,問起來,既未出過天花,也沒有種過牛痘的多得很。況且去年還有一個實例,是頗為漂亮的某女士缺課兩月之後,再到學校裡來,竟變換了一副面目,腫而且麻,幾乎不能認識了;還變得非常多疑而善怒,和她說話之際,簡直連微笑也犯忌,因為她會疑心你在暗笑她,所以我總是十分小心,莊嚴,謹慎。自然,這情形使某種人批評起來,也許又會說是我在用冷靜的方法,進攻女學生的。但不然,老實說罷,即使原是我的愛人,這時也實在使我有些「進退維谷」,因為柏拉圖式的戀愛論,我是能看,能言,而不能行的。

  不過一個好好的人,明明有妥當的方法,卻偏要使細菌到自己的身體裡來繁殖一通,我實在以為未免太近於固執;倒也不是想大家生得漂亮,給我可以冷靜的進攻。總之,我在講堂上就又竭力煽動了,然而困難得很,因為大家說種痘是痛的。再四磋商的結果,終於公舉我首先種痘,作為青年的模範,於是我就成了群眾所推戴的領袖,率領了青年軍,浩浩蕩蕩,奔向校醫室裡來。

  雖是春天,北京卻還未暖和的,脫去衣服,點上四粒豆漿,又趕緊穿上衣服,也很費一點時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轉臉去看時,我的青年軍已經溜得一個也沒有了。

  自然,牛痘在我身上,也還是一粒也沒有出。

  但也不能就決定我對於牛痘已經決無感應,因為這校醫和他的痘漿,實在令我有些懷疑。他雖是無政府主義者,博愛主義者,然而托他醫病,卻是不能十分穩當的。也是這一年,我在校裡教書的時候,自己覺得發熱了,請他診察之後,他親愛的說道:

  「你是肋膜炎,快回去躺下,我給你送藥來。」

  我知道這病是一時難好的,于生計大有礙,便十分憂愁,連忙回去躺下了,等著藥,到夜沒有來,第二天又焦灼的等了一整天,仍無消息。夜裡十時,他到我寓裡來了,恭敬的行禮:

  「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把藥忘記了,現在特地來賠罪的。」

  「那不要緊。此刻吃罷。」

  「阿呀呀!藥,我可沒有帶了來……」

  他走後,我獨自躺著想,這樣的醫治法,肋膜炎是決不會好的。第二天的上午,我就堅決的跑到一個外國醫院去,請醫生詳細診察了一回,他終於斷定我並非什麼肋膜炎,不過是感冒。我這才放了心,回寓後不再躺下,因此也疑心到他的痘漿,可真是有效的痘漿,然而我和牛痘,可是那一回要算最後的關係了。

  直到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我才又遇到了種痘的機會。那時我們從閘北火線上逃到英租界的一所舊洋房裡,雖然樓梯和走廊上都擠滿了人,因四近還是胡琴聲和打牌聲,真如由地獄上了天堂一樣。過了幾天,兩位大人來查考了,他問明瞭我們的人數,寫在一本簿子上,就昂然而去。我想,他是在造難民數目表,去報告上司的,現在大概早已告成,歸在一個什麼機關的檔案裡了罷。後來還來了一位公務人員,卻是洋大人,他用了很流暢的普通語,勸我們從鄉下逃來的人們,應該趕快種牛痘。

  這樣不化錢的種痘,原不妨伸出手去,占點便宜的,但我還睡在地板上,天氣又冷,懶得起來,就加上幾句說明,給了他拒絕。他略略一想,也就作罷了,還低了頭看著地板,稱讚我道:

  「我相信你的話,我看你是有知識的。」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看我的名譽,在古今中外的醫官的嘴上是都很好的。

  但靠著做「難民」的機會,我也有了巡閱馬路的工夫,在不意中,竟又看見萬花筒了,聽說還是某大公司的製造品。我的孩子是生後六個月就種痘的,像一個蠶蛹,用不著玩具的賄賂;現在大了一點,已有收受貢品的資格了,我就立刻買了去送他。然而很奇怪,我總覺得這一個遠不及我的那一個,因為不但望進去總是昏昏沉沉,連花朵也毫不鮮明,而且總不見一個好模樣。

  我有時也會忽然想到兒童時代所吃的東西,好像非常有味,處境不同,後來永遠吃不到了。但因為或一機會,居然能夠吃到了的也有。然而奇怪的是味道並不如我所記憶的好,重逢之後,倒好像驚破了美麗的好夢,還不如永遠的相思一般。我這時候就常常想,東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組織無不衰退,味蕾當然也不能例外,味覺的變鈍,倒是我的失望的原因。

  對於這萬花筒的失望,我也就用了同樣的解釋。

  幸而我的孩子也如我的脾氣一樣──但我希望他大起來會改變──他要探檢這奇境了。首先撕去外面的花紙,露出來的倒還是十九世紀一樣的難看的紙版,待到挖去一端的玻璃,落下來的卻已經不是通草條,而是五色玻璃的碎片。圍成三角形的三塊玻璃也改了樣,後面並非擺錫,只不過塗著黑漆了。

  這時我才明白我的自責是錯誤的。黑玻璃雖然也能返光,卻遠不及鏡玻璃之強;通草是輕的,易於支架起來,構成巨大的花朵,現在改用玻璃片,就無論怎樣加以動搖,也只能堆在角落裡,像一撮沙礫了。這樣的萬花筒,又怎能悅目呢?

  整整的五十年,從地球年齡來計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從人類歷史上說,卻已經是半世紀,柔石、丁玲他們,就活不到這麼久。我幸而居然經歷過了,我從這經歷,知道了種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紀有些進步,然而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

  六月三十日。

  【注釋】

   世界語專門學校:一九二三年成立於北京。魯迅於一九二三年九月至一九二五年三月在該校義務授課。

   這個校醫名叫鄧夢仙。

   「進退維谷」:語見《詩經·大雅·桑柔》。

   柏拉圖式的戀愛論:指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所著《邦國篇》中宣揚的精神戀愛論。

   外國醫院:指日本人開設的山本醫院。

   逃到英租界的一所舊洋房: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戰事時,魯迅的住所臨近戰區,一月三十日他全家避居內山書店,二月六日又遷至英租界內山書店支店的樓上暫住,三月中旬回寓。

   柔石(1902─1931):原名趙平復,浙江寧海人,作家,「左聯」成員。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被國民黨反動政府秘密殺害。著有小說《為奴隸的母親》、《二月》等。丁玲,原名蔣冰之,湖南臨澧人,作家,左聯成員。著有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中篇小說《水》等。

  她於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在上海被捕,魯迅寫這篇文章時,正誤傳她在南京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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