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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惡聲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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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佛教崇高,凡有識者所同可,何怨於震旦[30],而汲汲滅其法。若謂無功於民,則當先自省民德之墮落;欲與挽救,方昌大之不暇,胡毀裂也。況學校之在中國,乃何狀乎?教師常寡學,雖西學之膚淺者不憭,徒作新態,用惑亂人。講古史則有黃帝之伐某尤[31],國字且不周識矣;言地理則雲地球常破,顧亦可以修復,大地實體與地球模型且不能判矣。學生得此,則以增驕,自命中國楨幹,未治一事,而兀傲過於開國元老;顧志操特卑下,所希僅在科名,賴以立將來之中國,岌岌哉!邇來桑門[32]雖衰退,然校諸學生,其清淨遠矣。若在南方,乃更有一意於禁止賽會之志士。農人耕稼,歲幾無休時,遞得餘閒,則有報賽,舉酒自勞,潔牲酬神,精神體質,兩愉悅也。號志士者起,乃謂鄉人事此,足以喪財費時,奔走號呼,力施遏止,而鉤其財帛為公用。嗟夫,自未破迷信以來,生財之道,固未有捷於此者矣。夫使人元氣黮濁,性如沉垽;或靈明已虧,淪溺嗜欲,斯已耳;倘其樸素之民,厥心純白,則勞作終歲,必求一揚其精神。故農則年答大戩於天,自亦蒙庥而大酺,稍息心體,備更服勞。今並此而止之,是使學軛下之牛馬也,人不能堪,必別有所以發洩者矣。況乎自慰之事,他人不當犯幹,詩人朗詠以寫心,雖暴主不相犯也;舞人屈申以舒體,雖暴主不相犯也;農人之慰,而志士犯之,則志士之禍;烈於暴主遠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33],至於細流,乃尚萬別。舉其大略,首有嘲神話者,總希臘埃及印度,鹹與誹笑,謂足作解頤之具。夫神話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34],則逞神思而施以人化,想出古異,諔詭可觀,雖信之失當,而嘲之則大惑也。太古之民,神思如是,為後人者,當若何驚異瑰大之;矧歐西藝文,多蒙其澤,思想文術,賴是而莊嚴美妙者,不知幾何。倘欲究西國人文,治此則其首事,蓋不知神話,即莫由解其藝文,暗藝文者,于內部文明何獲焉。若謂埃及以迷信亡,舉彼上古文明,胥加呵斥,則豎子之見,古今之別,且不能知者,雖一哂可靳之矣。複次乃有藉口科學,懷疑于中國古然之神龍者,按其由來,實在拾外人之余唾。彼徒除利力而外,無蘊於中,見中國式微,則雖一石一華,亦加輕薄,於是吹索抉剔,以動物學之定理,斷神龍為必無。夫龍之為物,本吾古民神思所創造,例以動物學,則既自白其愚矣,而華土同人,販此又何為者?抑國民有是,非特無足愧恧已也,神思美富,益可自揚。古則有印度希臘,近之則東歐與北歐諸邦,神話古傳以至神物重言[35]之豐,他國莫與並,而民性亦瑰奇淵雅,甲天下焉,吾未見其為世詬病也。惟不能自造神話神物,而販諸殊方,則念古民神思之窮,有足媿尒。嗟乎,龍為國徽,而加之謗,舊物將不存於世矣!顧俄羅斯枳首之鷹,英吉利人立之獸[36],獨不蒙垢者,則以國勢異也。科學為之被,利力實其心,若爾人者,其可與莊語乎,直唾之耳。且今者更將創天下古今未聞之事,定宗教以強中國人之信奉矣,心奪於人,信不繇己,然此破迷信之志士,則正敕定正信教宗之健僕哉。 崇侵略者類有機,獸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中國志士何隸乎?夫古民惟群,後乃成國,分畫疆界,生長於斯,使其用天之宜,食地之利,借自力以善生事,輯睦而不相攻,此蓋至善,亦非不能也。人類顧由防,乃在微生,自蟲蛆虎豹猿狖以至今日,古性伏中,時複顯露,於是有嗜殺戮侵略之事,奪土地子女玉帛以厭野心;而間恤人言,則造作諸美名以自蓋,歷時既久,入人者深,眾遂漸不知所由來,性偕習而俱變,雖哲人碩士,染穢惡焉。如俄羅斯什赫[37]諸邦,夙有一切斯拉夫主義[38],居高位者,抱而動定,惟不溥及農人間,顧思士詩人,則薰染於心,雖瑰意鴻思不能滌。其所謂愛國,大都不以藝文思理,足為人類榮華者是尚,惟援甲兵劍戟之精銳,獲地殺人之眾多,喋喋為宗國暉光。至於近世,則知別有天識在人,虎狼之行,非其首事,而此風為稍殺。特在下士,未能脫也,識者有憂之,於是惡兵如蛇蠍,而大呼平和於人間,其聲亦震心曲,豫言者托爾斯泰其一也。其言謂人生之至可貴者,莫如自食力而生活,侵掠攻奪,足為大禁,下民無不樂平和,而在上者乃愛喋血,驅之出戰,喪人民元[39],於是家室不完,無庇者遍全國,民失其所,政家之罪也。何以藥之?莫如不奉命。令出征而士不集,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令捕治而吏不集,亦仍秉耒耜而耕,熙熙也,獨夫孤立于上,而臣僕不聽命於下,則天下治矣。然平議以為非是,載使全俄朝如是,敵軍則可以夕至,民朝棄戈矛於足次,迨夕則失其土田,流離散亡,烈於前此。故其所言,為理想誠善,而見諸事實,乃佛戾初志遠矣。第此猶曰僅揆之利害之言也,察人類之不齊,亦當悟斯言之非至。 夫人曆進化之道途,其度則大有差等,或留蛆蟲性,或猿狙性,縱越萬祀,不能大同。即同矣,見一異者,而全群之治立敗,民性柔和,既如乳羔,則一狼入其牧場,能殺之使無遺孑,及是時而求保障,悔遲莫矣。是故嗜殺戮攻奪,思廓其國威於天下者,獸性之愛國也,人欲超禽蟲,則不當慕其思。顧戰爭絕跡,平和永存,乃又須遲之人類滅盡,大地崩離以後;則甲兵之壽,蓋又與人類同終始者已。然此特所以自捍衛,辟虎狼也,不假之為爪牙,以殘食世之小弱,令兵為人用,而不強人為兵奴,人知此義,乃庶可與語武事,而不至為兩間大厲也與。雖然,察我中國,則世之論者,殆皆非也,雲愛國者有人,崇武士者有人,而其志特甚獷野,托體文化,口則作肉攫之鳴,假使傅以爪牙,若余勇猶可以蹂躪大地,此其為性,獰暴甚矣,顧亦不可諡之獸性。何以言之?曰誠於中而外見者,得二事焉,獸性愛國者之所無也。二事雲何?則一曰崇強國,次曰侮勝民。蓋獸性愛國之士,必生於強大之邦,勢力盛強,威足以淩天下,則孤尊自國,蔑視異方,執進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非混一寰宇,異種悉為其臣僕不慊也。然中國則何如國矣,民樂耕稼,輕去其鄉,上而好遠功,在野者輒怨懟,凡所自詡,乃在文明之光華美大,而不借暴力以淩四夷,寶愛平和,天下鮮有。惟晏安長久,防衛日弛,虎狼突來,民乃塗炭。第此非吾民罪也,惡喋血,惡殺人,不忍別離,安於勞作,人之性則如是。倘使舉天下之習同中國,猶托爾斯泰之所言,則大地之上,雖種族繁多,邦國殊別,而此疆爾界,執守不相侵,曆萬世無亂離焉可也。獸性者起,而平和之民始大駭,日夕岌岌,若不能存,苟不斥去之,固無以自生活;然此亦惟驅之適舊鄉,而不自反於獸性,況其戴牙角以戕賊小弱孤露者乎。而吾志士弗念也,舉世滔滔,頌美侵略,暴俄強德,嚮往之如慕樂園,至受厄無告如印度波蘭之民,則以冰寒之言嘲其隕落。夫吾華土之苦於強暴,亦已久矣,未至陳屍,鷙鳥先集,喪地不足,益以金資,而人亦為之寒餓野死。而今而後,所當有利兵堅盾,環衛其身,毋俾封豕長蛇,薦食上國[40];然此則所以自衛而已,非效侵略者之行,非將以侵略人也。不尚侵略者何?曰反諸己也,獸性者之敵也。至於波蘭印度,乃華土同病之邦矣,波蘭雖素不相往來,顧其民多情愫,愛自繇,凡人之有情愫寶自繇者,胥愛其國為二事徵象,蓋人不樂為皂隸,則孰能不眷慕悲悼之。印度則交通自古,貽我大祥,思想信仰道德藝文,無不蒙貺,雖兄弟眷屬,何以加之。使二國而危者,吾當為之抑鬱,二國而隕,吾當為之號咷,無禍則上禱於天,俾與吾華土同其無極。今志士奈何獨不念之,謂自取其殃而加之謗,豈其屢蒙兵火,久匍伏於強暴者之足下,則舊性失,同情漓,靈台[41]之中,滿以勢利,因迷謬亡識而為此與!故總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於強暴久,因漸成奴子之性,忘本來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見者上也。間亦有不隸二類,而偶反其未為人類前之性者,吾嘗一二見於詩歌,其大旨在援德皇威廉二世黃禍之說[42]以自豪,厲聲而嗥,欲毀倫敦而覆羅馬;巴黎一地,則以供淫遊焉。倡黃禍者,雖擬黃人以獸,顧其烈則未至於此矣。今茲敢告華土壯者曰,勇健有力,果毅不怯鬥,固人生宜有事,特此則以自臧,而非用以搏噬無辜之國。使其自樹既固,有餘勇焉,則當如波蘭武士貝謨[43]之輔匈加利,英吉利詩人裴倫[44]之助希臘,為自繇張其元氣,顛僕壓制,去諸兩間,凡有危邦,鹹與扶掖,先起友國,次及其他,令人間世,自繇具足,眈眈皙種,失其臣奴,則黃禍始以實現。若夫今日,其可收豔羨強暴之心,而說自衛之要矣。烏乎,吾華土亦一受侵略之國也,而不自省也乎。(未完) 一九〇九年 【注釋】 [30] 震旦:古代印度對中國的稱呼。 [31] 黃帝之伐某尤:據《山海經·大荒北經》「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遂殺蚩尤。」 [32] 桑門:佛家語,梵語 sramana 的略稱,通譯沙門,即出家修道的佛教徒。 [33] 亂之上也,治之下也:《莊子·天下》:「墨翟禽滑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矯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清代郭慶藩《集釋》引郭象注云:「亂莫大於逆物而傷性也。」「任眾適性為上,今墨反之,故為下。」又引成玄英疏云:「墨子之道,逆物傷性,故是治化之下術,荒亂之上首也。」 [34] 奇觚:《急就篇》卷一:「急就奇觚與眾異。」原指奇書,這裡是奇異的意思。 [35] 重言:指傳說。《莊子·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36] 枳首之鷹:雙頭鷹,沙皇俄國的國徽。人立之獸,兩隻相對直立的獅子,英國國徽。 [37] 什赫:即波希米亞,現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的一部分。 [38] 一切斯拉夫主義:即泛斯拉夫主義,形成於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是俄國沙皇政府提出的要求各斯拉夫民族統一于沙皇制度之下的反動主張。 [39] 喪人民元:喪害人民的生命。《孟子·滕文公下》:「勇士不忘喪其元。」漢代趙岐注:「元,首也。」 [40] 封豕長蛇,薦食上國:《左傳》定公四年:「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封豕,大野豬。薦,屢次。 [41] 靈台:心。《莊子·庚桑楚》:「不可內於靈台。」 [42] 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德意志帝國皇帝,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禍首。他曾於一八九五年繪製一幅「黃禍的素描」,題詞為「歐洲各國人民,保衛你們最神聖的財富!」向王公、貴族和外國的國家首腦散發;一九〇七年又說:「『黃禍』──這是我早就認識到的一種危險。實際上創造『黃禍』這個名詞的人就是我」(見戴維斯:《我所認識的德皇》,一九一八年倫敦出版)。黃禍之說,十九世紀末興起於西方,盛行于二十世紀初。它宣稱中國、日本等黃種民族的崛起,是威脅歐美生存的禍害,為西方帝國主義對東方的奴役、掠奪製造輿論。辛亥革命前,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的一些刊物常援引黃禍之說來鼓動「民氣」。 [43] 貝謨(J.Bem,1795─1850):通譯貝姆,波蘭將軍。一八三〇年十一月波蘭反抗沙俄、爭取民族獨立的起義領導人之一。失敗後逃亡國外,參加了一八四八年維也納武裝起義和一八四九年匈牙利民族解放戰爭。 [44] 裴倫(G.G.Byron,1788─1824):通譯拜倫,英國詩人。一八二三年參加希臘的民族獨立戰爭。著有長詩《恰爾德·哈羅德遊記》《唐璜》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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