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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日記之二(1)


  七月七日晴。

  每日的陰晴,實在寫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煩了,從此想不寫。好在北京的天氣,大概總是晴的時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內,那就上午晴,午後陰,下午大雨一陣,聽到泥牆倒塌聲。

  不寫也罷,又好在我這日記,將來決不會有氣象學家拿去做參考資料的。

  上午訪素園,談談閑天,他說俄國有名的文學者畢力涅克(Boris:Piliniak)上月已經到過北京,現在是走了。

  我單知道他曾到日本,卻不知道他也到中國來。

  這兩年中,就我所聽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學家來到中國的有四個。第一個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爾即「竺震旦」,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塗,終於莫名其妙而去;

  後來病倒在意大利,還電召震旦「詩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後事如何」。現在聽說又有人要將甘地扛到中國來了,這堅苦卓絕的偉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國治下的印度能活的偉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偉大的足跡。但當他精光的腳還未踏著華土時,恐怕烏雲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納茲,中國倒也早有人紹介過;但他當歐戰時,是高唱人類愛和世界主義的,從今年全國教育聯合會的議案看來,他實在很不適宜於中國,當然誰也不理他,因為我們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義了

  還有兩個都是俄國人。一個是斯吉泰烈支(Skitalez),一個就是畢力涅克。兩個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畢力涅克卻是蘇聯的作家,但據他自傳,從革命的第一年起,就為著買麵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後,便做小說,還吸過魚油,這種生活,在中國大概便是整日叫窮的文學家也未必夢想到。

  他的名字,任國楨君輯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裡是出現過的,作品的譯本卻一點也沒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馬理》(《Ivan and Maria》),格式很特別,單是這一點,在中國的眼睛——中庸的眼睛——裡就看不慣。文法有些歐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裡著了玻璃粉,何況體式更奇於歐化。悄悄地自來自去,實在要算是造化的。

  還有,在中國,姓名僅僅一見於《蘇俄的文藝論戰》裡的裡培進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卻也有他的小說譯出了,名曰《一周間》。他們的介紹之速而且多實在可駭。我們的武人以他們的武人為祖師,我們的文人卻毫不學他們文人的榜樣,這就可預卜中國將來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據《伊凡和馬理》的譯者尾瀨敬止氏說,則作者的意思,是以為「頻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總是開放」的。那麼,他還是不免於念舊。然而他眼見,身歷了革命了,知道這裡面有破壞,有流血,有矛盾,但也並非無創造,所以他決沒有絕望之心。這正是革命時代的活著的人的心。詩人勃洛克(Alexander:Block)也如此。他們自然是蘇聯的詩人,但若用了純馬克斯流的眼光來批評,當然也還是很有可議的處所。不過我覺得托羅茲基(Trotsky)的文藝批評,倒還不至於如此森嚴。

  可惜我還沒有看過他們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間》。

  革命時代總要有許多文藝家萎黃,有許多文藝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沖進去,乃仍被吞沒,或者受傷。被吞沒的消滅了;受傷的生活著,開拓著自己的生活,唱著苦痛和愉悅之歌。待到這些逝去了,於是現出一個較新的新時代,產出更新的文藝來。

  中國自民元革命以來,所謂文藝家,沒有萎黃的,也沒有受傷的,自然更沒有消滅,也沒有苦痛和愉悅之歌。這就是因為沒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為沒有革命。

  【注釋】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二十三日《世界日報副刊》。

  素園:韋素園(1902—1932),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員。

  北京大學畢業。譯有果戈理小說《外套》、俄國短篇小說集《最後的光芒》、北歐詩歌小品集《黃花集》等。參看《且介亭雜文·憶韋素園君》。

  畢力涅克(U. .]PLMZfO,1894—1941):又譯皮涅克,俄國十月革命後的「同路人」作家。一九二六年夏曾來我國,在北京、上海等地作短期遊歷。

  泰戈爾(R.Tagore,1861—1941):印度詩人。一九二四年四月間曾來我國。「竺震旦」是他在中國度六十四歲生日時梁啟超給他起的中國名字。我國古代稱印度為天竺,簡稱竺國;那時印度一帶僧人初入中國,多用「竺」字冠其名。震旦是古代印度人對中國的稱呼。

  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獨立運動領袖。

  他主張「非暴力抵抗」。在領導印度獨立運動中,屢被英國殖民主義者監禁,他在獄中便以絕食作為鬥爭的手段。

  伊本納茲(1867—1928):通譯伊巴涅茲,西班牙作家、共和黨的領導人。。一九二四年春曾隨美國的一個世界遊歷團來我國遊歷。

  據上海《教育雜誌》第十七卷第十二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和第十八卷第一號(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記載,第十一屆全國省教育會聯合會於一九二五年十月在湖南長沙召開。會上通過「今後教育官注意民族主義案」,其辦法是:「(一)歷史教科書,應多採取吾國民族光榮歷史,及說明今日民族衰弱之原因。(二)公民教育應以民族自決為對外唯一目的。(三)社會教育,宜對於一般平民提倡民族主義,以養成獨立自主之公民。(四)兒童教育多採用國恥圖畫國恥故事,以引起其愛國家愛種族之觀念。」

  斯吉泰烈支(C.J.cOPHRLS_,1868—1941)俄國小說家。

  十月革命時逃亡國外,一九三〇年回國。著有《契爾諾夫一家》等。

  任國楨(1898—1931):字子卿,遼寧安東(今丹東)人,北京大學俄文專修科畢業。《蘇俄的文藝論戰》,是他選譯當時蘇俄雜誌中的不同派別的四篇文藝論文編輯而成;為魯迅主編的《未名叢刊》之一,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

  裡培進司基(g.C.BPhSFPZGOPI,1898—1959)蘇聯作家。《一周間》,是他描寫蘇聯內戰的中篇小說。

  尾瀨敬止(1889—1952):日本翻譯家。曾任東京《朝日新聞》和《俄羅斯新聞》的記者,生平致力於介紹、翻譯俄國文學。

  勃洛克(A.A.ULEO,1880—1921)蘇聯詩人。早期為俄國象徵派詩人;後受一九〇五年革命影響,開始接觸現實。十月革命時傾向革命。著有《俄羅斯頌》、《十二個》等。

  托羅茲基(B.i.DNEFOPI,1879—1940)通譯托洛茨基,早年參加過俄國革命運動。在十月革命中和蘇俄初期曾參加領導機關。一九二七年因反對蘇維埃政權被聯共(布)開除出黨,一九二九年被驅逐出國,一九四〇年死於墨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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