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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支日記(8)


  七月六日晴。

  午後,到前門外去買藥。配好之後,付過錢,就站在櫃檯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經停了一天了,應該早喝;二,嘗嘗味道,是否不錯的;三,天氣太熱,實在有點口渴了。

  不料有一個買客卻看得奇怪起來。我不解這有什麼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來了,悄悄地向店夥道:

  「那是戒煙藥水罷?」

  「不是的!」店夥替我維持名譽。

  「這是戒大煙的罷?」他於是直接地問我了。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煙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我便似點非點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

  「唔唔……」

  這既不傷店夥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熱烈的期望,該是一帖妙藥。果然,從此萬籟無聲,天下太平,我在安靜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園[42],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44]。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誌,內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後來也常常想到,但總為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並且登出廣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於是開手;並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點飯,就坐在院子裡乘涼。田媽告訴我,今天下午,斜對門的誰家的婆婆和兒媳大吵了一通嘴。據她看來,婆婆自然有些錯,但究竟是兒媳婦太不合道理了。問我的意思,以為何如。我先就沒有聽清吵嘴的是誰家,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兩個婆媳,更沒有聽到她們的來言去語,明白她們的舊恨新仇。現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實有點不敢自信,況且我又向來並不是批評家。我於是只得說:這事我無從斷定。

  但是這句話的結果很壞。在昏暗中,雖然看不見臉色,耳朵中卻聽到:一切聲音都寂然了。靜,沉悶的靜;後來還有人站起,走開。

  我也無聊地慢慢地站起,走進自己的屋子裡,點了燈,躺在床上看晚報;看了幾行,又無聊起來了,便碰到東壁下去寫日記,就是這《馬上支日記》。

  院子裡又漸漸地有了談笑聲,讜論聲。

  今天的運氣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煙藥水」,田媽說我……她怎麼說,我不知道。但願從明天起,不再這樣。

  【注釋】

  [42]中央公園:今北京中山公園。

  [43]壽山:齊壽山(1881—1965),名宗頤,河北高陽人,德國柏林大學畢業,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視學。

  [44]《小約翰》:長篇童話,荷蘭望·藹覃著。魯迅譯本收入《未名叢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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