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華蓋集續編 | 上頁 下頁
馬上日記之二(2)


  七月八日

  上午,往伊東醫士寓去補牙,等在客廳裡,有些無聊。四壁只掛著一幅織出的畫和兩副對,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兩顆印,一顆是姓名,一顆是頭銜;江的是「迪威將軍」,王的是「佛門弟子」。

  午後,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柿霜糖裝在碟子裡拿出去。我時常有點心,有客來便請他吃點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 一視同仁,但密斯得有時委實利害,往往吃得很徹底,一個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 之感。如果想吃,又須出去買來。於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變方針,有萬不得已時,則以落花生代之。

  這一著很有效,總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開始敦勸了,有時竟勸得怕吃落花生如織芳之流,至於因此逡巡逃走。

  從去年夏天發明了這一種花生政策以後,至今還在繼續厲行。

  但密斯們卻不在此限,她們的胃似乎比他們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個點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來陳列片時,吃去一點,於我的損失是極微的,「何必改作」

  密斯高是很少來的客人,有點難於執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沒有別的點心,只好獻出柿霜糖去了。這是遠道攜來的名糖,當然可以見得鄭重。

  我想,這糖不大普通,應該先說明來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卻已經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柿霜做成。顏色最好是深黃;倘是淡黃,那便不是純柿霜。這很涼,如果嘴角這些地方生瘡的時候,便含著,使它漸漸從嘴角流出,瘡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聲,而且這時才記起她是河南人。請河南人吃幾片柿霜糖,正如請我喝一小杯黃酒一樣,真可謂「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裡有黑點的,我們那裡稱為灰茭,雖是鄉下人也不願意吃,北京卻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論斤論車地賣,一到南邊,便根上系著繩,倒掛在水果鋪子的門前了,買時論兩,或者半株,用處是放在闊氣的火鍋中,或者給魚翅墊底。但假如有誰在北京特地請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邊時請他吃煮白菜,則即使不至於稱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張罷。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許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

  到晚上我空口坐著,想:這應該請河南以外的別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這樣就吃完了。

  凡物總是以希為貴。假如在歐美留學,畢業論文最好是講李太白,楊朱,張三;研究蕭伯訥,威爾士就不大妥當,何況但丁之類。《但丁傳》的作者跋忒萊爾[21](A.J.Butler)就說關於但丁的文獻實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國,可就可以講講蕭伯訥,威爾士,甚而至於莎士比亞了。[22]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兒[23]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時曾在何處和法蘭斯點頭,他還拍著自己的肩頭說道:你將來要有些像我的,至於「四書」「五經」之類,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談為是。

  雖然夾些「流言」在內,也未必便於「學理和事實」有妨。

  【注釋】

  江朝宗、王芝祥都是當時的軍閥、官僚。江朝宗曾參加一九一七年張勳復辟活動;失敗後,他在同一年內卻得到北洋政府「迪威將軍」的頭銜。王芝祥曾用佛教慈善團體名義組織世界紅卍字會,自任會長。

  「密斯」:英語Miss的音譯,意為小姐。「密斯得」,英語Mister的音譯,意為先生。

  「向隅」:見漢代劉向《說苑·貴德》:「古人于天下,臂一堂之上;今有滿堂飲酒者,有一人獨索然向隅而泣,則一堂之人皆不樂矣。」後來用以比喻得不到平等的待遇。

  「何必改作」:語見《論語·先進》:「仍舊貫,如之何?

  何必改作?」

  李太白(701—762)李白,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後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詩人。楊朱,戰國時魏國人,思想家。

  威爾士(H.G.Wells,1866—1946)通澤威爾斯,英國著作家。著有《世界史綱》科學幻想小說《時間機器》、《隱身人》等。

  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詩人,主要作品有《神曲》等。

  [21]跋忒萊爾(1844—1910)英國作家,但丁的研究者。著有《但丁及其時代》等。曾譯《神曲》為英文,並加注釋。

  [22]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殯給我的感想》一文裡,說他和章士釗於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國訪問威爾士和蕭伯納;章士釗在《甲寅》週刊第一卷第二號(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雜記》裡,又將陳西瀅的這一段文字改寫為文言。此外,陳西瀅在其他文章中還常談到威爾士、蕭伯納和莎士比亞等以自炫。

  [23]曼殊斐兒(K.Mansfield,1888—1923):通譯曼斯菲爾德,英國女作家,著有小說《幸福》、《鴿巢》等。徐志摩翻譯過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歐遊漫記》中,說他上過曼殊斐兒的墳:「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係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又陳西瀅曾在《現代評論》上一再談到法朗士,徐志摩也「誇獎」他學法朗士的文章已經「有根」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