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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與那個(3)


  三、最先與最後

  《韓非子》說賽馬的妙法,在於「不為最先,不恥最後」。

  這雖是從我們這樣外行的人看起來,也覺得很有理。因為假若一開首便拚命奔馳,則馬力易竭。但那第一句是只適用於賽馬的,不幸中國人卻奉為人的處世金鍼了。

  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於「不為福先」。

  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將,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徑取,就只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後」,所以雖是一大堆群眾,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於「鍥而不捨」[21]的人們也一樣。

  我有時也偶爾去看看學校的運動會。這種競爭,本來不像兩敵國的開戰,挾有仇隙的,然而也會因了競爭而罵,或者竟打起來。但這些事又作別論。競走的時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個人一到決勝點,其餘的便鬆懈了,有幾個還至於失了跑完豫定的圈數的勇氣,中途擠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為跌倒,使紅十字隊用擔架將他抬走。假若偶有雖然落後,卻盡跑,盡跑的人,大家就嗤笑他。大概是因為他太不聰明,「不恥最後」的緣故罷。

  所以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戰具比我們精利的歐美人,戰具未必比我們精利的匈奴蒙古滿洲人,都如入無人之境。「土崩瓦解」這四個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樑。

  【注釋】

  「不為最先,不恥最後」:參看本卷第110頁注[29]

  「不為戎首」:語出《禮記·檀弓》:「毋為戎首,不亦善乎?」據漢代鄭玄注:「為兵主來攻伐曰戎首」。「不為禍始」、「不為福先」,語見《莊子·刻意》:「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

  [21]「鍥而不捨」:語見《荀子·勸學》:「鍥而不捨,金石可鏤。」鍥,雕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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