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華蓋集 | 上頁 下頁 |
這個與那個(2) |
|
二、捧與挖 中國的人們,遇見帶有會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來就用兩樣法:將他壓下去,或者將他捧起來。 壓下去就用舊習慣和舊道德,或者憑官力,所以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鬥,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到這樣,他們這才安心了。壓不下時,則於是乎捧,以為抬之使高,饜之使足,便可以於己稍稍無害,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們,自然也有謀利而捧的,如捧闊老,捧戲子,捧總長之類;但在一般粗人,——就是未嘗「讀經」的,則凡有捧的行為的「動機」,大概是不過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神道而論,也大抵是兇惡的,火神瘟神不待言,連財神也是蛇呀刺蹳呀似的駭人的畜類;觀音菩薩倒還可愛,然而那是從印度輸入的,並非我們的「國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十之九不是好東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東西,則被捧而後,那結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適得其反了。不但能使不安,還能使他們很不安,因為人心本來不易饜足。然而人們終於至今沒有悟,還以捧為苟安之一道。 記得有一部講笑話的書,名目忘記了,也許是《笑林廣訊》 ⒃罷,說,當一個知縣的壽辰,因為他是子年生,屬鼠的,屬員們便集資鑄了一個金老鼠去作賀禮。知縣收受之後,另尋了機會對大眾說道:明年又恰巧是賤內的整壽;她比我小一歲,是屬牛的。其實,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決不敢想金牛。一送開手,可就難於收拾了,無論金牛無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會屬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內,似乎不近情理罷,但這是我替他設想的法子罷了,知縣當然別有我們所莫測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時候,我在S城,來了一個都督。 ⒄他雖然也出身綠林大學,未嘗「讀經」(?),但倒是還算顧大局,聽輿論的,可是自紳士以至於庶民,又用了祖傳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這個拜會,那個恭維,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連自己也忘其所以,結果是漸漸變成老官僚一樣,動手刮地皮。 最奇怪的是北幾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頂高得多了。 當初自然是防其潰決,所以壅上一點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潰決,那禍害就更大。於是就「搶堤」咧,「護堤」咧,「嚴防決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當初見河水氾濫,不去增堤,卻去挖底,我以為決不至於這樣。 有貪圖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給。那麼,此輩也就連生日都未必做了。單是省卻拜夀,已經是一件大快事。 中國人的自討苦吃的根苗在於捧,「自求多福」⒅之道卻在於挖。其實,勞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從惰性太多的人們看來,卻以為還是捧省力。 十二月十日 【注釋】 ⒃《笑林廣記》:明代馮夢龍編有《廣笑府》十三卷,至清代被禁止,後來書坊改編為《笑林廣記》,共十二卷,編者署名遊戲主人。關於金老鼠的笑話,見該書卷一(亦見《廣笑府》卷二)。 ⒄民元革命:即辛亥革命。S城,指紹興;都督,指王金髮。 參看《朝花夕拾·范愛農》及其有關注。王金髮曾領導浙東洪門會黨平陽党,號稱萬人,故作者戲稱他「出身綠林大學」。 ⒅「自求多福」:語見《詩經·大雅·文王》:「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意思是只要順天命而行,則福祿自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