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魯迅 > 華蓋集 | 上頁 下頁
補白(3)


  三

  離五卅事件的發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樣。聰明的批評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鐘熱度」[25]說來了罷,雖然也有過例外:曾將湯爾和[26]先生的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鐘之久」。(見六月二十三日《晨報》)有些學生們也常常引這「五分熱」說自誡,仿佛早經覺到了似的。

  但是,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內——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將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面的;然而一面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於還想借此結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麼木蘭從軍,緹縈救父[27],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於學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國度裡,國民十之九是學生;但在中國,自然還是一個特別種類。雖是特別種類,卻究竟是「束髮小生」[28],所以當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大神力。他們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遊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倘若民眾並沒有可燃性,則火花只能將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於毫不相干,那熱鬧至多也不過如「打門」之久。誰也不動,難道「小生」們真能自己來打槍鑄炮,造兵艦,糊飛機,活擒番將,平定番邦麼?所以這「五分熱」是地方病,不是學生病。這已不是學生的恥辱,而是全國民的恥辱了;倘在別的有活力,有生氣的國度裡,現象該不至於如此的。外人不足責,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者,袖手旁觀者,也都於事後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但是,別有所圖的聰明人又作別論,便是真誠的學生們,我以為自身卻有一個頗大的錯誤,就是正如旁觀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樣:開首太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飛得太高,墮在現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於動彈了。為一般計,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過是「人力」,倒較為切實可靠罷。

  現在,從讀書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志者所詬病了。但我想,責人太嚴,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號——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後」[29]。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後,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

  七月八日

  【注釋】

  [25]「五分鐘熱度」:梁啟超在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晨報》「勿忘國恥」欄發表的《第十度的「五七」》一文中,曾說:「我不怕說一句犯眾怒的話:『國恥紀念』這個名詞,不過靠『義和團式』的愛國心而存在罷了!義和團式的愛國本質好不好另屬一問題。但他的功用之表現,當然是靠『五分鐘熱度』,這種無理性的衝動能有持續性,我絕對不敢相信。」

  [26]湯爾和(1878—1940):浙江杭縣(今余杭)人。曾任北洋政府的教育總長,抗日戰爭期間墮落為漢奸。關於五卅事件,他在《晨報》的「時論」欄發表《不善導的忠告》一文,其中充滿誣衊群眾,取媚于英、日帝國主義的胡說;這裡所引的侮辱愛國學生的話也見於該文:「前天某學校以跳舞會的名義來募捐,我家的傭工,告訴他說是捐的次數太多了,家裡沒有錢。來人說你們主人做過什麼長,還會沒錢嗎?把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鐘之久,再三央告,始怫然而去。」

  [27]木蘭從軍:見南北朝時的敘事詩《木蘭詩》。內容是說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出征十二年,立功還鄉。緹縈救父,見《史記·倉公傳》。緹縈是漢代淳於意(即倉公)的幼女,因父親犯罪,上書漢文帝,表示自己情願做一名官婢,代父贖罪。

  [28]「束髮小生」:一九二五年,章士釗因禁止學生紀念「五七」國恥而遭到反對,他在給段祺瑞的辭呈裡說:「夫束髮小生。千百成群。至以本管長官之進退。形諸條件。」束髮,古代指男子成童的年齡;章士釗說的「束髮小生」卻含有輕視的意思,近似俗語「毛頭小子」。

  [29]韓非子:即韓非(約前280—前233),戰國時韓國人,古代思想家和政治家。他的著作流傳至今的有《韓非子》二十卷,計五十五篇。《韓非子》中沒有「不恥最後」的話,在《淮南子·詮言訓》中有類似的記載:「馬由者不貧最先,不恐獨後;緩急調平手,禦心調乎馬,雖不能必先哉,馬力必盡矣。」,賽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