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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十一)


  1、急不擇言

  「急不擇言」的病源,並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上海的英國捕頭殘殺市民之後,我們就大驚憤,大嚷道:

  偽文明人的真面目顯露了!那麼,足見以前還以為他們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國有槍階級的焚掠平民,屠殺平民,卻向來不很有人抗議。莫非因為動手的是「國貨」,所以連殘殺也得歡迎;還是我們原是真野蠻,所以自己殺幾個自家人就不足為奇呢?

  自家相殺和為異族所殺當然有些不同。譬如一個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氣和,被別人打了,就非常氣忿。但一個人而至於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難免為別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實還沒有消除。

  我們確有點慌亂了,反基督教的叫喊的尾聲還在,而許多人已頗佩服那教士的對於上海事件的公證;並且還有去向羅馬教皇訴苦 的。一流血,風氣就會這樣的轉變。

  2、一致對外

  甲:「喂,乙先生!你怎麼趁我忙亂的時候,又將我的東西拿走了?現在拿出來,還我罷!」

  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樣危急時候,你還只記得自己的東西麼?亡國奴!」

  3、「同胞同胞!」

  我願意自首我的罪名:這回除硬派的不算外,我也另捐了極少的幾個錢,可是本意並不在以此救國,倒是為了看見那些老實的學生們熱心奔走得可感,不好意思給他們碰釘子。

  學生們在演講的時候常常說,「同胞,同胞!……」但你們可知道你們所有的是怎樣的「同胞」,這些「同胞」是怎樣的心麼?

  不知道的。即如我的心,在自己說出之前,募捐的人們大概就不知道。

  我的近鄰有幾個小學生,常常用幾張小紙片,寫些幼稚的宣傳文,用他們弱小的腕,來貼在電杆或牆壁上。待到第二天,我每見多被撕掉了。雖然不知道撕的是誰,但未必是英國人或日本人罷。

  「同胞,同胞!……」學生們說。

  我敢於說,中國人中,仇視那真誠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國或日本人還兇險。為「排貨」 復仇的,倒不一定是外國人!

  要中國好起來,還得做別樣的工作。

  這回在北京的演講和募捐之後,學生們和社會上各色人物接觸的機會已經很不少了,我希望有若干留心各方面的人,將所見,所受,所感的都寫出來,無論是好的,壞的,像樣的,丟臉的,可恥的,可悲的,全給它發表,給大家看看我們究竟有著怎樣的「同胞」。

  明白以後,這才可以計畫別樣的工作。

  而且也無須掩飾。即使所發見的並無所謂同胞,也可以從頭創造的;即使所發見的不過完全黑暗,也可以和黑暗戰鬥的。

  而且也無須掩飾了,外國人的知道我們,常比我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試舉一個極近便的例,則中國人自編的《北京指南》,還是日本人做的《北京》精確!

  【注釋】

  反基督教的叫喊: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京報》載有北京非基督教大同盟的宣言,說明它的宗旨是「反對基督教及其在華之一切侵略活動」。該同盟又於四月十五日創刊《科學與宗教》半月刊(《京報》臨時增刊),當時很有影響,引起了普遍的反基督教的呼聲。

  這裡說的教士的公證,指五卅慘案發生後,一些在中國的外國教士曾發表宣言,對中國學生的愛國鬥爭在表面上表示同情,實際上是為了和緩當時的緊張局勢。

  向羅馬教皇訴苦:北京大學某些教授為五卅慘案於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致電羅馬教皇,希望他「竭力發揚作為基督教的基礎的友愛精神」,幻想得到羅馬教皇的「同情和支持」。

  「排貨」:指當時的抵制英國貨和日本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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