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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九)


  記得有人說過,回憶多的人們是沒出息的了,因為他眷念從前,難望再有勇猛的進取;但也有說回憶是最為可喜的。

  前一說忘卻了誰的話,後一說大概是A.France罷,——

  都由他。可是他們的話也都有些道理,整理起來,研究起來,一定可以消費許多功夫;但這都聽憑學者們去幹去,我不想來加入這一類高尚事業了,怕的是毫無結果之前,已經「壽終正寢」。(是否真是壽終,真在正寢,自然是沒有把握的,但此刻不妨寫得好看一點。)我能謝絕研究文藝的酒筵,能遠避開除學生的飯局,然而閻羅大王的請帖,大概是終於沒法「謹謝」的,無論你怎樣擺架子。好,現在是並非眷念過去,而是遙想將來了,可是一樣的沒出息。管他娘的,寫下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 我近來才知道;可是動筆的九成九是為自己來辯護,則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這樣。所以,現在要寫出來的,也不過是為自己的一封信——

  FD君:

  記得一年或兩年之前,蒙你賜書,指摘我在《阿Q正傳》中寫捉拿一個無聊的阿Q而用機關槍,是太遠於事理。我當時沒有答覆你,一則你信上不寫住址,二則阿Q已經捉過,我不能再邀你去看熱鬧,共同證實了。

  但我前幾天看報章,便又記起了你。報上有一則新聞,大意是學生要到執政府去請願 ,而執政府已于事前得知,東門上添了軍隊,西門上還擺起兩架機關槍,學生不得入,終於無結果而散雲。你如果還在北京,何妨遠遠地——愈遠愈好——去望一望呢,倘使真有兩架,那麼,我就「振振有辭」了。

  夫學生的遊行和請願,由來久矣。他們都是「鬱鬱乎文哉」,不但絕無炸彈和手槍,並且連九節鋼鞭,三尖兩刃刀也沒有,更何況丈八蛇矛和青龍掩月刀乎?至多,「懷中一紙書」而已,所以向來就沒有鬧過亂子的歷史。現在可是已經架起機關槍來了,而且有兩架!

  但阿Q的事件卻大得多了,他確曾上城偷過東西,未莊也確已出了搶案。那時又還是民國元年,那些官吏,辦事自然比現在更離奇。先生!你想: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時的事,我以為即使在《阿Q正傳》中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於「言過其實」的罷。

  請先生不要用普通的眼光看中國。我的一個朋友從印度回來,說,那地方真古怪,每當自己走過恒河邊,就覺得還要防被捉去殺掉而祭天。我在中國也時時起這一類的恐懼。普通認為romantic的,在中國是平常事;機關槍不裝在土穀祠[21]外,還裝到那裡去呢?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魯迅上。

  【注釋】

  A.France:法朗士(1844—1924),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波納爾之罪》、《黛依絲》、《企鵝島》等。

  「壽終正寢」:《儀禮·士喪禮》有「死於適室」的話,據漢代鄭玄注:「適室,正寢之室也。」即住房的正屋。壽終正寢,老年時在家中安然死去的意思,別於橫死、客死或天亡。

  閻羅大王:即閻羅王,小乘佛教中所稱的地獄主宰。《法苑珠林》卷十二中說:「閻羅王者,昔為毗沙國王,經與維陀如生王共戰,兵力不敵,因立誓願為地獄主。」

  不動筆是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陳西瀅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京報副刊》上發表的給編者孫伏園的信中說:「一月以前,《京報副刊》登了幾個劇評,中間牽涉西林的地方,都與事實不符……

  西林因為不屑自低身分去爭辯,當然置之不理。」

  學生到執政府去請願: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北京各校學生為了援救因紀念「五七」國恥被捕的學生,前往段祺瑞執政府請願,要求釋放被捕者,罷免教育總長章士釗、京師警察總監朱深。

  「鬱鬱乎文哉」:語見《論語·八佾》。據朱熹注:「鬱鬱,文盛貌。」這裡是文質彬彬的意思。

  混成旅:舊時軍隊中的一種編制,由步兵、騎兵、炮兵、工兵等兵種混合編成的獨立旅。

  恒河:南亞的大河,流經印度等國。在印度宗教神話中它被稱作聖河。傳說婆羅門教的主神濕婆神的「精力」化身婆婆娣,喜歡撕裂吞食帶血而顫動的生肉。所以恒河一帶信仰濕婆神的教徒「每年秋中,覓一人,質狀端美,殺取血肉,用以祀之,以祈嘉福。」(見《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三)「殺掉而祭天」可能指此。

  Romantic:英語,音譯「羅曼蒂克」。意思是浪漫的、幻想的、離奇的。

  [21]土穀祠:土地廟。《阿Q正傳》中阿Q的棲身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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