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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八)


  五月十二日《京報》的「顯微鏡」下有這樣的一條——

  「某學究見某報上載教育總長『章士釘』五七呈文,愀然曰:『名字怪僻如此,非聖人之徒也,豈能為吾儕衛古文之道者乎!』」因此想起中國有幾個字,不但在白話文中,就是在文言文中也幾乎不用。其一是這誤印為「釘」的「釗」字,還有一個是「淦」字,大概只在人名裡還有留遺。我手頭沒有《說文解字》,釗字的解釋完全不記得了,淦則仿佛是船底漏水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敘述船漏水,無論用怎樣古奧的文章,大概總不至於說「淦矣」了罷,所以除了印張國淦,孫嘉淦或新淦縣的新聞之外,這一粒鉛字簡直是廢物。

  至於「釗」,則化而為「釘」還不過一個小笑話;聽說竟有人因此受害。曹錕做總統的時代(那時這樣寫法就要犯罪),要辦李大釗先生,國務會議席上一個閣員說:「只要看他的名字,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什麼名字不好取,他偏要叫李大劍?!」於是乎辦定了,因為這位「大劍」先生已經用名字自己證實,是「大刀王五」一流人。

  我在N的學堂做學生的時候,也曾經因這「釗」字碰過幾個小釘子,但自然因為我自己不「安分」。一個新的職員到校了,勢派非常之大,學者似的,很傲然。可惜他不幸遇見了一個同學叫「沈釗」的,就倒了楣,因為他叫他「沈鈞」,以表白自己的不識字。於是我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就叫他為「沈鈞」,並且由譏笑而至於相罵。兩天之內,我和十多個同學就迭連記了兩小過兩大過,再記一小過,就要開除了。

  但開除在我們那個學校裡並不算什麼大事件,大堂上還有軍令,可以將學生殺頭的。做那裡的校長這才威風呢,——但那時的名目卻叫作「總辦」的,資格又須是候補道

  假使那時也像現在似的專用高壓手段,我們大概是早經「正法」,我也不會還有什麼「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來很有「懷古」的傾向,例如這回因為一個字,就會露出遺老似的「緬懷古昔」的口吻來。

  五月十三日。

  【注釋】

  「顯微鏡」:當時《京報》的一個欄目,刊登的都是短小輕鬆的文字。

  五七呈文: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北京學生因紀念「五七」國恥遭到鎮壓後,曾結隊去章士釗住宅責問,與巡警發生衝突。

  「五七呈文」即指章士釗為此事給段祺瑞的呈文。

  《說文解字》:我國最古的字書之一,漢代許慎著,共三十卷。據《說文解字》::釗,「元刂也」;淦,「水入船中也」。

  曹錕(1862—1938):字仲珊,天津人,北洋軍閥直系首領之一。一九二三年十月,他收買國會議員,以賄選得任中華民國總統,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與奉系軍閥張作霖作戰失敗後被迫退職。

  李大釗(1889—1927):字守常,河北樂亭人,馬克思列寧主義在中國最初的傳播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兼圖書館主任、《新青年》雜誌編輯。他積極領導了五四運動。在幫助孫中山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和改組國民黨的工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他在建黨後一直負責北方區的黨的工作,領導反對北洋軍閥的鬥爭,因而遭到當權的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的壓迫。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奉系軍閥張作霖進入北京,下令通緝他,次年四月六日被捕,二十八日遇害。

  「大刀王五」:即王子斌,清末的著名鏢客。

  N的學堂:N指南京。作者于一八九八年夏至一九〇二年初曾就讀于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和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礦務鐵路學堂。

  候補道:即候補道員。道員是清代官職,分總管省以下、府州以上一個行政區域職務的道員和專管一省特定職務的道員。又清代官制,只有官銜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下級官員,由吏部抽籤分發到某部或某省,聽候委用,稱為候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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