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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補


  曼雪

  徐訏先生在《人間世》上,發表了這樣的題目的論。對於此道,我沒有那麼深造,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所以想來補一點,自然,淺薄是淺薄得多了。

  「……」是洋貨,五四運動之後這才輸入的。先前林琴南先生譯小說時,夾註著「此語未完」的,便是這東西的翻譯。

  在洋書上,普通用六點,吝嗇的卻只用三點。然而中國是「地大物博」的,同化之際,就漸漸的長起來,九點,十二點,以至幾十點;有一種大作家,則簡直至少點上三四行,以見其中的奧義,無窮無盡,實在不可以言語形容。讀者也大抵這樣想,有敢說覺不出其中的奧義的罷,那便是低能兒。然而歸根結蒂,也好像終於是安徒生童話裡的「皇帝的新衣」,其實是一無所有;不過須是孩子,才會照實的大聲說出來。孩子不會看文學家的「創作」,於是在中國就沒有人來道破。但天氣是要冷的,光著身子不能整年在路上走,到底也得躲進宮裡去,連點幾行的妙文,近來也不大看見了。「□□」是國貨,《穆天子傳》上就有這玩意兒,先生教我說:是闕文。這闕文也鬧過事,曾有人說「口生垢,口戕口」的三個口字,也是闕文,又給誰大罵了一頓。不過先前是只見于古人的著作裡的,無法可補,現在卻見於今人的著作上了,欲補不能。到目前,則漸有代以「××」的趨勢。這是從日本輸入的。這東西多,對於這著作的內容,我們便預覺其激烈。但是,其實有時也並不然。胡亂×它幾行,印了出來,固可使讀者佩服作家之激烈,恨檢查員之峻嚴,但送檢之際,卻又可使檢查員愛他的順從,許多話都不敢說,只×得這麼起勁。一舉兩得,比點它幾行更加巧妙了。中國正在排日,這一條錦囊妙計,或者不至於模仿的罷。

  現在是什麼東西都要用錢買,自然也就都可以賣錢。但連「沒有東西」也可以賣錢,卻未免有些出乎意表。不過,知道了這事以後,便明白造謠為業,在現在也還要算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生活了。

  五月二十四日。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六日《申報·自由談》。

  徐訏(1908-1980),浙江慈溪人,作家。他的《「……」「□□□□」論》一文,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二十日《人間世》第四期。

  「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參看本卷第276頁注〔5〕。

  安徒生(H.C.Andersen,1805—1875):丹麥童話作家。《皇帝的新衣》是其名作之一,取材於西班牙民間故事,說有兩個騙子,自稱用他們織成的最美麗的布縫製的衣服,「任何不稱職或愚蠢的人都看不見」。他們其實沒有這種「布」,卻欺騙皇帝,讓他脫下衣服,假裝給他穿上這種不存在的「新衣」。皇帝及周圍臣民怕別人說自己不稱職或愚蠢,都不敢說出真相。最後,一個小孩子天真地說穿了:「可是他什麼衣服也沒有呀!」

  《穆天子傳》:晉代從戰國時魏襄王墓中發現的先秦古書之一,共六卷。原本是竹簡,後因竹簡文字剝落,從竹簡古文改寫楷書時有難辯之處,用□號代替缺文,所以書中多□,如卷二:「仍獻白玉□只角之一□三,可以□沐,乃進食□酒姑劓九□。」

  「口生垢,口戕口」:《大戴禮記·武王踐阼》中的句子。清代周元亮、錢爾皘都說這幾個「口」字:「乃古方空圈,蓋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誤。」後來王應奎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在《柳南隨筆》卷一中說:「近予見宋板《大戴禮》,乃秦景暘閱本,口字並非方空圈。景暘諱四麟,系前代邑中藏書家,校訂頗精審可據,馮嗣中《先賢事略》中稱之。觀此,則周、錢兩公之言殆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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