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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天(2)


  轟!!!

  在這天崩地塌價的聲音中,女媧猛然醒來,同時也就向東南方直溜下去了。伊伸了腳想踏住,然而什麼也踹不到,連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這才沒有再向下滑的形勢。

  但伊又覺得水和沙石都從背後向伊頭上和身邊滾潑過去了,略一回頭,便灌了一口和兩耳朵的水,伊趕緊低了頭,又只見地面不住的動搖。幸而這動搖也似乎平靜下去了,伊向後一移,坐穩了身子,這才挪出手來拭去額角上和眼睛邊的水,細看是怎樣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裡罷,有幾處更站起很尖的波浪來。伊只得呆呆的等著。

  可是終於大平靜了,大波不過高如從前的山,像是陸地的處所便露出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見幾座山奔流過來,一面又在波浪堆裡打鏇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腳,便伸手將他們撮住,望那山坳裡,還伏著許多未曾見過的東西。

  伊將手一縮,拉近山來仔細的看,只見那些東西旁邊的地上吐得很狼藉,似乎是金玉的粉末,又夾雜些嚼碎的松柏葉和魚肉。他們也慢慢的陸續抬起頭來了,女媧圓睜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的小東西,只是怪模怪樣的已經都用什麼包了身子,有幾個還在臉的下半截長著雪白的毛毛了,雖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楊葉。

  「阿,阿!」伊詫異而且害怕的叫,皮膚上都起粟,就像觸著一支毛刺蟲。

  「上真救命……」一個臉的下半截長著白毛的昂了頭,一面嘔吐,一面斷斷續續的說,「救命……臣等……是學仙的。誰料壞劫到來,天地分崩了。……現在幸而……遇到上真……請救蟻命……並賜仙……仙藥……」他於是將頭一起一落的做出異樣的舉動。伊都茫然,只得又說,「什麼?」他們中的許多也都開口了,一樣的是一面嘔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著又都做出異樣的舉動。伊被他們鬧得心煩,頗後悔這一拉,竟至於惹了莫名其妙的禍。伊無法可想的向四處看,便看見有一隊巨鼇正在海面上遊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刻將那些山都擱在他們的脊樑上,囑咐道,「給我駝到平穩點的地方去罷!」巨鼇們似乎點一點頭,成群結隊的駝遠了。可是先前拉得過於猛,以致從山上摔下一個臉有白毛的來,此時趕不上,又不會鳧水,便伏在海邊自己打嘴巴。這倒使女媧覺得可憐了,然而也不管,因為伊實在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些事。

  伊噓一口氣,心地較為輕鬆了,再轉過眼光來看自己的身邊,流水已經退得不少,處處也露出廣闊的土石,石縫裡又嵌著許多東西,有的是直挺挺的了,有的卻還在動。伊瞥見有一個正在白著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鐵片包起來的,臉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伊順便的問。

  「嗚呼,天降喪。」那一個便淒涼可憐的說,「顓頊不道,抗我後,我後躬行天討,戰於郊,天不祐德,我師反走……」

  「什麼?」伊向來沒有聽過這類話,非常詫異了。

  「我師反走,我後爰以厥首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我後亦殂落。嗚呼,是實惟……」

  「夠了夠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轉過臉去了,卻又看見一個高興而且驕傲的臉,也多用鐵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伊到此時才知道這些小東西竟會變這麼花樣不同的臉,所以也想問出別樣的可懂的答話來。

  「人心不古,康回實有豕心,覷天位,我後躬行天討,戰於郊,天實祐德,我師攻戰無敵,殛康回於不周之山。」

  「什麼?」伊大約仍然沒有懂。

  「人心不古……」

  「夠了夠了,又是這一套!」伊氣得從兩頰立刻紅到耳根,火速背轉頭,另外去尋覓,好容易才看見一個不包鐵片的東西,身子精光,帶著傷痕還在流血,只是腰間卻也圍著一塊破布片。他正從別一個直挺挺的東西的腰間解下那破布來,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鐵片的那些是別一種,應該可以探出一些頭緒了,便問道: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是怎麼一回事呵。」他略一抬頭,說。

  「那剛才鬧出來的是?……」

  「那剛才鬧出來的麼?」

  「是打仗罷?」伊沒有法,只好自己來猜測了。

  「打仗罷?」然而他也問。

  女媧倒抽了一口冷氣,同時也仰了臉去看天。天上一條大裂紋,非常深,也非常闊。伊站起來,用指甲去一彈,一點不清脆,竟和破碗的聲音相差無幾了。伊皺著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會,便擰去頭髮裡的水,分開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來向各處拔蘆柴:伊已經打定了「修補起來再說」的主意了。

  伊從此日日夜夜堆蘆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因為情形不比先前,——仰面是歪斜開裂的天,低頭是齷齪破爛的地,毫沒有一些可以賞心悅目的東西了。

  蘆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尋青石頭。當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純青石的,然而地上沒有這麼多,大山又捨不得用,有時到熱鬧處所去尋些零碎,看見的又冷笑,痛駡,或者搶回去,甚而至於還咬伊的手。伊於是只好攙些白石,再不夠,便湊上些紅黃的和灰黑的,後來總算將就的填滿了裂口,止要一點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響,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坐在一座山頂上,

  兩手捧著頭,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這時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還沒有熄,西邊的天際都通紅。伊向西一瞟,決計從那裡拿過一株帶火的大樹來點蘆柴積,正要伸手,又覺得腳趾上有什麼東西刺著了。

  伊順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東西,然而更異樣了,累累墜墜的用什麼布似的東西掛了一身,腰間又格外掛上十幾條布,頭上也罩著些不知什麼,頂上是一塊烏黑的小小的長方板,手裡拿著一片物件,刺伊腳趾的便是這東西。

  那頂著長方板的卻偏站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向上看,見伊一順眼,便倉皇的將那小片遞上來了。伊接過來看時,是一條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還有兩行黑色的細點,比槲樹葉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這手段的細巧。

  「這是什麼?」伊還不免於好奇,又忍不住要問了。

  頂長方板的便指著竹片,背誦如流的說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

  女媧對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問得太悖了,伊本已知道和這類東西扳談,照例是說不通的,於是不再開口,隨手將竹片擱在那頭頂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從火樹林裡抽出一株燒著的大樹來,要向蘆柴堆上去點火。

  忽而聽到嗚嗚咽咽的聲音了,可也是聞所未聞的玩藝,伊姑且向下再一瞟,卻見方板底下的小眼睛裡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因為這和伊先前聽慣的「Nganga」的哭聲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這也是一種哭。

  伊就去點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勢並不旺,那蘆柴是沒有幹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響,

  很久很久,終於伸出無數火焰的舌頭來,一伸一縮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台花 ,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壓倒了昆侖山上的紅光。大風忽地起來,火柱旋轉著發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

  風和火勢卷得伊的頭髮都四散而且旋轉,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軀,使宇宙間現出最後的肉紅色。

  火柱逐漸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蘆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時候,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卻覺得還很有些參差。

  「養回了力氣,再來罷。……」伊自己想。

  伊於是彎腰去捧蘆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裡,蘆灰還未冷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湧,灰水潑滿了伊的周身。大風又不肯停,夾著灰撲來,使伊成了灰土的顏色。

  「籲!……」伊吐出最後的呼吸來。

  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這時候,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滅以上的寂靜。

  【注釋】

  這是關於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按共工、顓頊,都是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過去史家說,共工是上古一個諸侯,炎帝(神農氏)的後代;顓頊是黃帝之孫,上古史上「五帝」之一,號高陽氏。

  金玉的粉末: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玉之類的東西,道士認為服食後可以長生不老。

  上真道教稱修煉得道的人為真人。上真是一種尊稱。

  巨鼇:見《列子·湯問》:「勃海之東,不知幾億萬裡……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似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聖之居,乃命禺□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按禺 彊,見《山海經·大荒北經》:「北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禺彊。」

  這是共工與顓頊之戰中共工一方的話。後,君主,這裡指共工。這幾句和後面兩處文言句子,都是模仿《尚書》一類古書的文字。

  不周之山:據《山海經·西山經》晉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幣處,因名雲。」又《淮南子·原道訓》後漢高誘注,此山在「昆侖西北」。

  這是顓頊一方的話。康回,共工名。後,這裡指顓頊。

  關於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淮南子·覽冥訓》中有如下的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複,地不周載;火爁炎而不滅,水烘洋而不息;……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呆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又替代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當驛(女媧)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

  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據《山海經·大荒西經》:「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燃)。」

  長方板:古代帝王、諸侯禮冠頂上的飾板,古名為「延」,亦名「冕板」。頂長方板的小東西,即本書《序言》中所說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背誦的幾句文言句子,也是模擬《尚書》一類古書的。

  重台花:複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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