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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天(1)


  女媧忽然醒來了。

  伊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然而已經記不清做了什麼夢;只是很懊惱,覺得有什麼不足,又覺得有什麼太多了。煽動的和風,暖暾的將伊的氣力吹得彌漫在宇宙裡。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面忽明忽滅的[目夾]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裡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並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

  桃紅和青白色的鬥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想著,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裡,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波濤都驚異,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裡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並沒有見,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裡。

  「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這東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裡,禁不住很詫異了。然而這詫異使伊喜歡,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伊的事業,呼吸吹噓著,汗混和著……

  「Nga!nga!」那些小東西可是叫起來了。

  「阿,阿!」伊又吃了驚,覺得全身的毛孔中無不有什麼東西飛散,於是地上便罩滿了乳白色的煙雲,伊才定了神,那些小東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東西向伊說。

  「阿阿,可愛的寶貝。」伊看定他們,伸出帶著泥土的手指去撥他肥白的臉。

  「UvuAhaha!」他們笑了。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間看見的笑,於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來。

  伊一面撫弄他們,一面還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邊打圈,但他們漸漸的走得遠,說得多了,伊也漸漸的懂不得,只覺得耳朵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

  伊在長久的歡喜中,早已帶著疲乏了。幾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況又頭昏,兩眼便蒙朧起來,兩頰也漸漸的發了熱,自己覺得無所謂了,而且不耐煩。然而伊還是照舊的不歇手,不自覺的只是做。

  終於,腰腿的酸痛辨得伊站立起來,倚在一座較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滿天是魚鱗樣的白雲,下面則是黑壓壓的濃綠。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總覺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從山上長到天邊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剛開著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揮,那藤便橫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滿了半紫半白的花瓣。伊接著一擺手,紫藤便在泥和水裡一翻身,同時也濺出拌著水的泥土來,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許多伊先前做過了一般的小東西,只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然而伊不暇理會這等事了,單是有趣而且煩躁,夾著惡作劇的將手只是掄,愈掄愈飛速了,那藤便拖泥帶水的在地上滾,像一條給沸水燙傷了的赤練蛇。泥點也就暴雨似的從藤身上飛濺開來,還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撒得滿地。

  伊近於失神了,更其掄,但是不獨腰腿痛,連兩條臂膊也都乏了力,伊於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將頭靠著高山,頭髮漆黑的搭在山頂上,喘息一回之後,歎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紫藤從伊的手裡落了下來,也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四周紀念增刊》,題名《不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〇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此篇抽去,後改為現名,收入本書。

  女媧:我國古代神話中的人類始祖。她用黃土造人,是我國關於人類起源的一種神話。《太平御覽》卷七十八引漢代應劭《風俗通》說:「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也;貧賤凡庸者絙人也。」(按《風俗通》全名《風俗通義》,今傳本無此條。)

  伊:女性第三人稱代名詞。當時還未使用「她」字。

  「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aha!」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調。「Nganga!!」譯音似「嗯啊!嗯啊!」「AkonAgon!」譯音似「阿空,阿公!」「UvuAhaha!」譯音似「嗚唔,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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