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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關(3)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籤子手打了一個大呵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劄,都從手裡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仿佛並沒有覺得,但仿佛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發音不清,打著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麼「㖇」: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面子起見,人們只好熬著,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著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㖇,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裡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裡,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面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發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賬房說。[21]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書記先生道。[22]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劄,都擺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裡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劄,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著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發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劄來,計兩串,扶著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裡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裡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23]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著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阪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著,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髮,黃袍,青牛,白口袋,接著就塵頭逐步而起,罩著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只有黃塵滾滾,什麼也看不見了。

  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麼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裡去。

  「這就是稿子?」賬房先生提起一串木劄來,翻著,說。

  「字倒寫得還乾淨。我看到市上去賣起來,一定會有人要的。」書記先生也湊上去,看著第一片,念道:

  「『道可道,非常道』……哼,還是這些老套。真教人聽得頭痛,討厭……」

  「醫頭痛最好是打打盹。」賬房放下了木劄,說。

  「哈哈哈!……我真只好打盹了。老實說,我是猜他要講自己的戀愛故事,這才去聽的。要是早知道他不過這麼胡說八道,我就壓根兒不去坐這麼大半天受罪……」

  「這可只能怪您自己看錯了人,」關尹喜笑道。「他那裡會有戀愛故事呢?他壓根兒就沒有過戀愛。」

  「您怎麼知道?」書記詫異的問。

  「這也只能怪您自己打了磕睡,沒有聽到他說『無為而無不為』。這傢伙真是『心高於天,命薄如紙』,想『無不為』,就只好『無為』。一有所愛,就不能無不愛,那裡還能戀愛,敢戀愛?您看看您自己就是:現在只要看見一個大姑娘,不論好醜,就眼睛甜膩膩的都像是你自己的老婆。將來娶了太太,恐怕就要像我們的賬房先生一樣,規矩一些了。」

  窗外起了一陣風,大家都覺得有些冷。

  「這老頭子究竟是到那裡去,去幹什麼的?」書記先生趁勢岔開了關尹喜的話。

  「自說是上流沙去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沒有鹽,面,連水也難得。肚子餓起來,我看是後來還要回到我們這裡來的。」

  「那麼,我們再叫他著書。」賬房先生高興了起來。「不過餑餑真也太費。那時候,我們只要說宗旨已經改為提拔新作家,兩串稿子,給他五個餑餑也足夠了。」

  「那可不見得行。要發牢騷,鬧脾氣的。」

  「餓過了肚子,還要鬧脾氣?」

  「我倒怕這種東西,沒有人要看。」書記搖著手,說。「連五個餑餑的本錢也撈不回。譬如罷,倘使他的話是對的,那麼,我們的頭兒就得放下關官不做,這才是無不做,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

  「那倒不要緊,」賬房先生說,「總有人看的。交卸了的關官和還沒有做關官的隱士,不是多得很嗎?……」

  窗外起了一陣風,括上黃塵來,遮得半天暗。這時關尹喜向門外一看,只見還站著許多巡警和探子,在呆聽他們的閒談。

  「呆站在這裡幹什麼?」他吆喝道。「黃昏了,不正是私販子爬城偷稅的時候了嗎?巡邏去!」

  門外的人們,一溜煙跑下去了。屋裡的人們,也不再說什麼話,賬房和書記都走出去了。關尹喜才用袍袖子把案上的灰塵拂了一拂,提起兩串木劄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自「道可道」至「眾妙之門」,連成一段,是《老子》全書開始的一章。下文「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是全書最末一句。「無為而無不為」,是第四十八章中的一句。

  [21]這句話間雜著南北方言,意思是:你在說些什麼,我簡直聽不懂!

  [22]這是蘇州方言,意思是:還是你自己寫出來吧。寫了出來,總算不白白地瞎說一場。是吧?

  [23]這裡說的「優待」老作家和下文的「提拔新作家」,是解放前出版商為了對作家進行剝削常用的一種欺騙宣傳,這裡信筆予以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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