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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攻(2)


  墨子走進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歷來的水災和兵災的痕跡,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顆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

  城牆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只見有幾個閒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生在裡面。

  他決計穿城而過,於是走近北關,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裡面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並不見買主,可是店裡也並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麼異樣。楚國要來進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慣了,自認是活該受攻的了,竟並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只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並不擠進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的簷下睡到黎明,起來仍複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裡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遠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麼?」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麼樣?」

  「也已經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裡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麼『氣』,嚷什麼『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裡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 ;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注釋】

  鉤拒:參看本篇注[24]

  關於墨翟趕路的情況,《戰國策·宋策》有如下記載:「公輸般為楚設機,將以攻宋。墨子聞之,百舍重繭,往見公輸般。」又《淮南子·修務訓》也說:「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往,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於郢。」

  都城:指宋國的國都商丘(今屬河南省)。

  這裡曹公子的演說,作者寓有諷刺當時國民黨政府的意思。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國主義侵佔我國東北後,國民黨政府採取不抵抗主義,而表面上卻故意發一些慷慨激昂的空論,以欺騙人民。

  連弩:指利用機械力量一發多欠的連弩車。見《墨子·備高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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