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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水(3)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裡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裡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裡卻已經點起庭燎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21]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採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22],有的是倉頡鬼哭體[23],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歎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24],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奇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裡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後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裡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裡,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回轉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25]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裡變大忘八[26]!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裡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27]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28]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並且聲明會裡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裡,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玩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29]……」

  「放他媽的屁!」禹心裡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30]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著。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須白髮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31],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鬚髮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32],」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著一層油汗。「照著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鬚髮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著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33]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34],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鬚髮的,花鬚髮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著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注釋】

  貝殼:上古用貝殼為貨幣。

  庭燎:庭院中照明的火酒。《詩經·小雅·庭燎》孔穎達疏:「庭燎者,樹之於庭,燎之為明,是燭之大者。」

  [21]虎賁:勇士,即下文所說的衛兵們。《尚書·牧誓》:「虎賁三百人。」孔穎達疏說,稱為虎賁,是形容他們「若虎之賁(奔)走逐獸,言其猛也。」

  [22]伏羲八卦體:伏羲,我國古代傳說中的帝王。相傳他曾畫八卦。《周易·繫辭傳》說:「古者包犧氏(即伏羲)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

  [23]倉頡鬼哭體:倉頡,一作蒼頡,相傳他是黃帝的史官,最初創造文字的人。《淮南子·本經訓》中記有關於蒼頡的一種傳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24]掛冠歸隱:《後漢書·逢萌傳》載:王莽時逢萌為了避禍,「即解冠掛東都城門」而去。後人因此稱辭官為「掛冠」。

  [25]禹過家門不入,見《孟子·滕文公》:「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又《史記·夏本紀》:「(禹)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

  [26]忘八:烏龜的俗稱。古代傳說鯀死後化為三足鱉。參看本篇注[34]

  [27]鶴膝風:中醫病名,結核性關節炎的一種。戰國時楚國人屍佼所著的《屍子》中記有禹生「偏枯之疾」的傳說:「(禹)疏河決江,十年未闞其家,手不爪,脛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過。」

  [28]女隗:《左傳》中狄人之女多姓隗,如叔隗、季隗等。又《史記·匈奴列傳》說:「匈奴,其先祖夏後氏(夏禹)之苗裔也。」匈奴就是春秋時的狄人。本篇中女隗這個人名,大概是根據這類記載而虛擬出來的。

  [29]莎士比亞(W.Shakespeare,1564—1616)歐洲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戲劇家、詩人,著有劇本《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等三十七種。現代評論派陳西瀅、徐志摩等經常標榜只有他們懂得莎士比亞,如陳西瀅在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晨報副刊》發表的《聽琴》中說:「不愛莎士比亞你就是傻子。」徐志摩在同月二十六日《晨報副刊》發表的《漢姆雷德與留學生》中說,「去過大英國」的留學生才能「講他的莎士比亞」,別人「不配插嘴」。稍後的「第三種人」杜衡在一九三四年六月《文藝風景》創刊號發表《莎劇凱撒傳裡所表現的群眾》一文,也借評莎士比亞來誣衊人民群眾「沒有理性」,「沒有明確的利害觀念」等等。本篇中這個大員從「愚民」忽然拉扯到莎士比亞,是作者對陳、杜這類人的諷刺。

  [30]「湮」:鯀用的治水方法。《尚書·洪范》:「我聞在昔,鯀□洪水。」□(湮),填塞。「導」,是禹用的治水方法,《國語·周語》:「伯禹念前之非度,□改制量……高高下下,疏川導滯。」導,疏通。

  [31]息壤:傳說中一種能夠自己生長,永不耗減的土壤。《山海經·海內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郭璞注:「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32]「幹父之蠱」:語見《周易·蠱》初六:「幹父之蠱,有子,考無咎。」三國時魏國王弼注:「幹父之事,能承先軌,堪其任者也。」後稱兒子能完成父親所未竟的事業,因而掩蓋了父親的過錯為「幹蠱」。

  [33]摩登:英語Modern的音譯,原意為現代,這裡是時髦的意思。

  [34]這是古代關於鯀的一種傳說。《左傳》昭公七年:「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唐代陸德明《釋文》:「黃熊,音雄,獸名。亦作能,如字,一音奴來反,三足鱉也。」能,一寫作熊。《史記·夏本紀》替代張守節《正義》說:「鯀之羽山,化為黃熊,入於羽淵。熊,音乃來反,下三點為三足也。束晰《發蒙記》云:『鱉三足曰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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