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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後來(3)


  在日本還傳有中國舊刻的《大唐三藏取經記》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詩;別一小本則題曰《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也是園書目》將《錯斬崔寧》及《馮玉梅團圓》歸入「宋人詞話」門,或者此類話本,有時亦稱詞話:就是小說的別名。《通俗小說》每篇引用詩詞之多,實遠過於講史(《五代史平話》《三國志傳》(22),《水滸傳》(23)等),開篇引首,中間鋪敘與證明,臨末斷結詠歎,無不徵引詩詞,似乎此舉也就是小說的一樣必要條件。引詩為證,在中國本是起源很古的,漢韓嬰的《詩外傳》(24),劉向的《列女傳》(25),皆早經引《詩》以證雜說及故事,但未必與宋小說直接相關;只是「借古語以為重」的精神,則雖說漢之與宋,學士之與市人,時候學問,皆極相違,而實有一致的處所。唐人小說中也多半有詩,即使妖魔鬼怪,也每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幾句即興詩,此等風雅舉動,則與宋市人小說不無關涉,但因為宋小說多是市井間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詩人,於是自不得不由吟詠而變為引證,使事狀雖殊,而詩氣不脫;吳自牧記講史高手,為「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夢粱錄》二十),即可移來解釋小說之所以多用詩詞的緣故的。

  由上文推斷,則宋市人小說的必要條件大約有三:

  1.須講近世事;

  2.什九須有「得勝頭回」;

  3.須引證詩詞。

  宋民間之所謂小說的話本,除《京本通俗小說》之外,今尚未見有第二種(26)。《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是極拙的擬話本,並且應屬￿講史。《大宋宣和遺事》(27)錢曾雖列入「宋人詞話」中,而其實也是擬作的講史,惟因其系鈔撮十種書籍而成,所以也許含有小說分子在內。

  然而在《通俗小說》未經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說也未嘗斷絕;他間或改了名目,夾雜著後人擬作而流傳。那些擬作,則大抵出於明朝人,似宋人話本當時留存尚多,所以擬作的精神形式雖然也有變更,而大體仍然無異。以下是所知道的幾部書:

  1.《喻世明言》(28)。未見。

  2.《警世通言》(29)。未見。王士禛(30)雲,「《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罷相歸金陵事,極快人意,乃因盧多遜謫嶺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筆記》十)《拗相公》見《通俗小說》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說。

  3.《醒世恒言》(31)。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題作者姓名。前有天啟丁卯(1627)隴西可一居士序雲,「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而尚理或病于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則不足以觸裡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繼《明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內,最後出的是《恒言》。所說者漢二事,隋三事,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說,故唐人小說在元既已侵入雜劇及傳奇,至明又侵入了話本;然而懸想古事,不易了然,所以遜于敘述明朝故事的十餘篇遠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擬作,七篇(《賣油郎獨佔花魁》,《灌園叟晚逢仙女》,《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勘皮靴單證二郎神》,《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吳衙內鄰舟赴約》,《鄭節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話本,而一篇(《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則即是《通俗小說》卷十五的《錯斬崔寧》。

  松禪老人序《今古奇觀》雲,「墨憨齋增補《平妖》(32),窮工極變,不失本來。……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極摹人情世態之岐,備寫悲歡離合之致。……」是纂三言與補《平妖》者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傳》有張無咎序,雲「茲刻回數倍前,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而首葉則題「馮猶龍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馮猶龍作,而龍子猶乃其遊戲筆墨時的隱名。

  馮猶龍名夢龍,長洲人(《曲品》(33)作吳縣人),由貢生拔授壽甯知縣,有《七樂齋稿》;然而朱彝尊(34)以為「善為啟顏之辭,時入打油之調,不得為詩家。」(《明詩綜》七十一)蓋馮猶龍所擅長的是詞曲,既作《雙雄記傳奇》,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多取時人名曲,再加刪訂,頗為當時所稱;而其中的《萬事足》,《風流夢》,《新灌園》是自作。他又極有意於稗說,所以在小說則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講史則增補《三遂平妖傳》。

  【注釋】

  《大唐三藏取經記》日本京都高山寺舊藏,後歸德富蘇峰成簣堂文庫,共三卷。《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也是日本高山寺舊藏,後歸大倉喜七郎,共三卷,為巾箱本(小本),所以魯迅稱作「別一小本」。二者實為一書,各有殘缺。內容是唐僧和猴行者西天取經的故事,略具後來《西遊記》的雛形。

  《五代史平話》不著作者姓名,應是宋代說話人所用的講史底本之一,敘述梁、唐、晉、漢、周五代史事,各代均分上下二卷,內缺梁史和漢史的下卷。

  (22)《三國志傳》即《三國志演義》,明代羅貫中著,現流行的是清代毛宗崗的刪改本,共一百二十回。

  (23)《水滸傳》明代施耐庵著,流行的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清代金聖歎刪改的七十一回本。

  (24)韓嬰漢初燕(今北京)人,漢文帝時的博士。他所傳《詩經》世稱「韓詩」。著有《詩內傳》和《詩外傳》,今僅存《外傳》十卷。內容雜記古事古語,每段末引《詩》為證,並不解釋《詩》義,通稱《韓詩外傳》。

  (25)劉向(前77—前6)字子政,沛(今江蘇沛縣)人,西漢學者。他所著《列女傳》,七卷,又《續傳》一卷,每傳末大都引《詩經》數句作結。

  (26)關於宋代民間話本,在作者作此文時,尚未發現日本內閣文庫所藏清平山堂所刻話本。此書現存殘本三冊,共十五種。清平山堂為明嘉靖年間洪楩的書室名。馬廉(研究中國古代小說的學者)推定其刊刻年代在嘉靖二十至三十年(1541—1551)之間。一九二九年馬氏將此書影印行世。以後他又發見同書中的《雨窗》、《欹枕》兩集殘本,計十三種,一九三四年影印。其中《簡貼和尚》、《西湖三塔記》、《洛陽三怪記》等均系宋代人作品。

  (27)《大宋宣和遺事》不著作者姓名。清代吳縣黃丕烈最初翻刻入《士禮居叢書》中,分二卷,有缺文。一九一三年涵芬樓收得「金陵王氏洛川校正重刊本」,分元、亨、利、貞四集,較黃本為佳,無缺文。

  (28)《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四十卷,收話本四十篇。此書在國內久已失傳,一九四七年上海涵芬樓據日本內閣文庫藏明代天許齋刊本排印出版。原序稱編者為茂苑野史,按即明人馮夢龍早年的筆名。馮夢龍(1574—1646),字猶龍,長洲(今江蘇吳縣)人,明代文學家。他編刻的話本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通稱「三言」,約成書於泰昌、天啟(1620—1627)之間。

  (29)《警世通言》馮夢龍編纂,四十卷,收話本四十篇。明天啟四年(1624)刊行。日本蓬左文庫藏有金陵兼善堂明刊本,一九三五年上海生活書店據此收入《世界文庫》;以後國內又發現有三桂堂王振華複明本。《警世通言》收殘存《京本通俗小說》除《錯斬崔寧》以外的其他六篇:第四卷《拗相公飲恨半山堂》即《京本通俗小說》的《拗相公》,第七卷《陳可常端陽仙化》即《菩薩蠻》,第八卷《崔待詔生死冤家》即《碾玉觀音》,第十二卷《范鰍兒雙鏡重圓》即《馮玉梅團圓》,第十四卷《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即《西山一窟鬼》,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錢贈年少》即《志誠張主管》。

  (30)王士禛(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山東桓台)人,清代文學家。順治進士,官至刑部尚書。《香祖筆記》,十二卷,是一部考證古事及品評詩文的筆記。

  (31)《醒世恒言》馮夢尤編纂,四十卷,收話本四十篇。明天啟七年(1627)刊行。日本內閣文庫藏有明葉敬池刊本,一九三六年國內有據此排印的《世界文庫》本。魯迅所見的是通行的衍慶堂翻刻本。此本刪去卷二十三《金海陵縱欲亡身》一篇,將卷二十《張廷秀逃生救父》分為上下兩篇,編入卷二十及卷二十一,而將原卷二十一《張淑兒巧智脫楊生》補為第二十三卷,以足四十卷之數,所以魯迅說「四十卷,共三十九事」。

  (32)墨憨齋馮夢龍的書齋名。《平妖》,即《平妖傳》。原為羅貫中作,只二十回,後馮夢龍增補為四十回。內容敘述宋代貝州王則、永兒夫婦起義,官軍文彥博用諸葛遂、馬遂、李遂將起義平息,所以原名《三遂平妖傳》,是一部誣衊農民起義的小說。

  (33)《曲品》明代呂天成作,是一部評述戲曲作家和作品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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