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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詩力說(2)


  二

  平和為物,不見於人間。其強謂之平和者,不過戰事方已或未始之時,外狀若寧,暗流仍伏,時劫一會,動作始矣。故觀之天然,則和風拂林,甘雨潤物,似無不以降福祉于人世,然烈火在下,出為地囪(26),一旦僨興,萬有同壞。其風雨時作,特暫伏之見象,非能永劫安易,如亞當之故家(27)也。人事亦然,衣食家室邦國之爭,形現既昭,已不可以諱掩;而二土室處,亦有吸呼,於是生顥氣(28)之爭,強肺者致勝。故殺機之癙,與有生偕;平和之名,等於無有。特生民之始,既以武健勇烈,抗拒戰鬥,漸進于文明矣,化定俗移,轉為新懦,知前征之至險,則爽然思歸其雌(29),而戰場在前,複自知不可避,於是運其神思,創為理想之邦,或托之人所莫至之區,或遲之不可計年以後。自柏拉圖(Platon)《邦國論》始,西方哲士,作此念者不知幾何人。雖自古迄今,絕無此平和之朕,而延頸方來,神馳所慕之儀的,日逐而不舍,要亦人間進化之一因子歟?吾中國愛智之士,獨不與西方同,心神所注,遼遠在於唐虞,或逕入古初,游於人獸雜居之世;謂其時萬禍不作,人安其天,不如斯世之惡濁阽危,無以生活。其說照之人類進化史實,事正背馳。蓋古民曼衍播遷,其為爭抗劬勞,縱不厲於今,而視今必無所減;特歷時既永,史乘無存,汗跡血腥,泯滅都盡,則追而思之,似其時為至足樂耳。儻使置身當時,與古民同其憂患,則頹唐鎊傺,複遠念盤古未生,斧鑿未經之世,又事之所必有者已。故作此念者,為無希望,為無上征,為無努力,較以西方思理,猶水火然;非自殺以從古人,將終其身更無可希冀經營,致人我於所儀之主的,束手浩歎,神質同隳焉而已。且更為忖度其言,又將見古之思士,決不以華土為可樂,如今人所張皇;惟自知良懦無可為,乃獨圖脫屣塵埃,惝恍古國,任人群墮於蟲獸,而已身以隱逸終。思士如是,社會善之,咸謂之高蹈之人,而自雲我蟲獸我蟲獸也。其不然者,乃立言辭,欲致人同歸于朴古,老子(30)之輩,蓋其梟雄。老子書五千語,要在不攖人心;以不攖人心故,則必先自致槁木之心,立無為之治;以無為之為化社會,而世即于太平。其術善也。然奈何星氣既凝(31),人類既出面後,無時無物,不稟殺機,進化或可停,而生物不能返本。使拂逆其前征,勢即入於苓落,世界之內,實例至多,一覽古國,悉其信證。若誠能漸致人間,使歸於禽蟲卉木原生物,複由漸即於無情(32),則宇宙自大,有情已去,一切虛無,寧非至淨。而不幸進化如飛矢,非墮落不止,非著物不止,祈逆飛而歸弦,為理勢所無有。此人世所以可悲,而摩羅宗之為至偉也。人得是力,乃以發生,乃以曼衍,乃以上征,乃至於人所能至之極點。

  中國之治,理想在不攖,而意異於前說。有人攖人,或有人得攖者,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孫王千萬世,無有底止,故性解(Genius)(33)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攖我,或有能攖人者,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柏拉圖建神思之邦,謂詩人亂治,當放域外;雖國之美汙,意之高下有不同,而術實出於一。蓋詩人者,攖人心者也。凡人之心,無不有詩,如詩人作詩,詩不為詩人獨有,凡一讀其詩,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無之何以能夠?惟有而未能言,詩人為之語,則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其聲激於靈府,令有情皆舉其首,如睹曉日,益為之美偉強力高尚發揚,而污濁之平和,以之將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雖然,上極天帝,下至輿台,則不能不因此變其前時之生活;協力而夭閼之,思永保其故態,殆亦人情已。故態永存,是曰古國。惟詩究不可滅盡,則又設範以囚之。如中國之詩,舜雲言志(34);而後賢立說,乃雲持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35)。夫既言志矣,何持之雲?強以無邪,即非人志。許自繇(36)於鞭策羈縻之下,殆此事乎?然厥後文章,乃果輾轉不逾此界。其頌祝主人,悅媚豪右之作,可無俟言。即或心應蟲鳥,情感林泉,發為韻語,亦多拘於無形之囹圄,不能舒兩間之真美;否則悲慨世事,感懷前賢,可有可無之作,聊行於世。倘其囁嚅之中,偶涉眷愛,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況言之至反常俗者乎?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汨羅(37),返顧高丘,哀其無女,(38)則抽寫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39)懷疑自遂古之初(40),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淒惻之音,而反抗挑戰,則終其篇未能見,感動後世,為力非強。劉彥和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1)皆著意外形,不涉內質,孤偉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函深哀焉。故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於今日。大都詩人自倡,生民不耽。試稽自有文字以至今日,凡詩宗詞客,能宣彼妙音,傳其靈覺,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幾何人?上下求索,幾無有矣。第此亦不能為彼徒罪也,人人之心,無不泐二大字曰實利,不獲則勞,既獲便睡。縱有激響,何能攖之?夫心不受攖,非槁死則縮朒耳,而況實利之念,複YsYs熱於中,且其為利,又至陋劣不足道,則馴至卑懦儉嗇,退讓畏葸,無古民之樸野,有末世之澆漓,又必然之勢矣,此亦古哲人所不及料也。夫雲將以詩移人性情,使即於誠善美偉強力敢為之域,聞者或曬其迂遠乎;而事複無形,效不顯於頃刻。使舉一密栗(42)之反證,殆莫如古國之見滅于外仇矣。凡如是者,蓋不止答擊縻系,易於毛角(43)而已,且無有為沉痛著大之聲,攖其後人,使之興起;即間有之,受者亦不為之動,創痛少去,即複營營於治生,活身是圖,不恤汙下,外仇又至,摧敗繼之。故不爭之民,其遭遇戰事,常較好爭之民多,而畏死之民,其苓落殤亡,亦視強項敢死之民眾。

  千八百有六年八月,拿坡侖大挫普魯士軍,翌年七月,普魯士乞和,為從屬之國。然其時德之民族,雖遭敗亡窘辱,而古之精神光耀,固尚保有而未隳。於是有愛倫德(E.M.Ar-ndt)(44)者出,著《時代精神篇》(GeistderZeit),以偉大壯麗之筆,宣獨立自繇之音,國人得之,敵愾之心大熾;已而為敵覺察,探索極嚴,乃走瑞士。遞千八百十二年,拿坡侖挫於墨斯科之酷寒大火,逃歸巴黎,歐土遂為雲擾,競舉其反抗之兵。翌年,普魯士帝威廉三世(45)乃下令召國民成軍,宣言為三事戰,曰自由正義祖國;英年之學生詩人美術家爭赴之。愛倫德亦歸,著《國民軍者何》暨《萊因為德國大川特非其界》二篇,以鼓青年之意氣。而義勇軍中,時亦有人曰台陀開納(TheodorKoMrner)(46),慨然投筆,辭維也納,劇場詩人之職,別其父母愛者,遂執兵行;作書貽父母曰,普魯士之鷲,已以鷙擊誠心,覺德意志民族之大望矣。吾之吟詠,無不為宗邦神往。吾將舍所有福祉歡欣,為宗國戰死。嗟夫,吾以明神之力,已得大悟。為邦人之自由與人道之善故,犧牲孰大於是?熱力無量,湧吾靈台(47),吾起矣!後此之《豎琴長劍》(LeierundSchwert)一集,亦無不以是精神,凝為高響,展卷方誦,血脈已張。然時之懷熱誠靈悟如斯狀者,蓋非止開納一人也,舉德國青年,無不如是。開納之聲,即全德人之聲,開納之血,亦即全德人之血耳。故推而論之,敗拿坡侖者,不為國家,不為皇帝,不為兵刃,國民而已。國民皆詩,亦皆詩人之具,而德卒以不亡。此豈篤守功利,擯斥詩歌,或抱異域之朽兵敗甲,冀自衛其衣食室家者,意料之所能至哉?然此亦僅譬詩力于米鹽,聊以震崇實之士,使知黃金黑鐵,斷不足以興國家,德法二國之外形,亦非吾邦所可活剝;示其內質,冀略有所悟解而已。此篇本意,固不在是也。

  【注釋】

  (26)地囪火山。

  (27)亞當之故家指《舊約·創世記》中所說的「伊甸園」。

  (28)顥氣空氣。

  (29)思歸其雌退避潛伏的意思。《老子》第二十四章:「知其雄:守其雌。」

  (30)老子姓李名耳,字聃,春秋時楚國人,道家學派創始人。他政治上主張「無為而治」,嚮往「小國寡民」的氏族社會。著有《道德經》。

  (31)星氣既凝德國哲學家康德的「星雲說」,認為地球等天體是由星雲逐漸凝聚而成的。

  (32)無情指無生命的東西。

  (33)性解天才。這個詞來自嚴複譯述的《天演論》。

  (34)舜雲言志見《尚書·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

  (35)關於詩持人性情之說,見於漢代人所作《詩緯含神霧》:「詩者,持也;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玉函山房輯佚書》)在這之前,孔丘也說過:「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後來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綜合地說:「詩者持也;持人性情。三百之蔽,義歸無邪。」

  (36)自繇即自由。

  (37)屈原被楚頃襄王放逐後,因憂憤國事,投汨羅江而死。

  (38)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屈原《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高丘,據漢代王逸注,是楚國的山名。女,比喻行為高潔和自己志向相同的人。

  (39)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屈原《離騷》:「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傑出美好的才能。王逸注:「又重有絕遠之能,與眾異也」。

  (40)懷疑自遂古之初屈原在《天問》中,對古代歷史和神話傳說提出種種疑問,開頭就說:「遂古之初,誰傳道之?」遂古,即遠古。

  (41)劉彥和(?—約520)名勰,南朝梁南東莞(今江蘇鎮江)人,文藝理論家。他所著《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名著。這裡所引的四句見該書《辨騷》篇。

  (42)密栗確鑿。

  (43)毛角指禽獸。

  (44)愛倫德(1769—1860)通譯阿恩特,德國詩人、歷史學家,著有《德意志人之歌》、《時代之精神》等。

  (45)威廉三世(WilhelmⅢ,1770—1840)普魯士國王。一八〇六年普法戰爭中被拿破崙打敗。一八一二年拿破崙從莫斯科潰敗後,他又與交戰,取得勝利。一八一五年同俄、奧建立維護封建君主制度的。「神聖同盟」。

  (46)台陀開納(1791—1813)通譯特沃多·柯爾納,德國詩人、戲劇家。一八一三年參加反抗拿破崙侵略的義勇軍,在戰爭中陣亡。他的《豎琴長劍》是一部抒發愛國熱情的詩集。

  (47)靈台心。《莊子·庚桑楚》:「不可內於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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