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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羅詩力說(3)


  三

  由純文學上言之,則以一切美術之本質,皆在使觀聽之人,為之興感怡悅。文章為美術之一,質當亦然,與個人暨邦國之存,無所系屬,實利離盡,究理弗存。故其為效,益智不如史乘,誡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業之券(48)。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幾於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49)有言曰,美術文章之桀出於世者,觀誦而後,似無裨於人間者,往往有之。然吾人樂於觀誦,如遊巨浸,前臨渺茫,浮游波際,游泳既已,神質悉移。而彼之大海,實僅波起濤飛,絕無情愫,未始以一教訓一格言相授。顧遊者之元氣體力,則為之陡增也。故文章之于人生,其為用決不次於衣食,宮室,宗教,道德。蓋緣人在兩間,必有時自覺以勤勉,有時喪我而惝恍,時必致力於善生(50),時必並忘其善生之事而入于醇樂,時或活動于現實之區,時或神馳於理想之域;苟致力於其偏,是謂之不具足。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文章不用之用,其在斯乎?約翰穆黎(51)曰,近世文明,無不以科學為術,合理為神,功利為鵠。大勢如是,而文章之用益神。所以者何?以能涵養吾人之神思耳。涵養人之神思,即文章之職與用也。

  此他麗于文章能事者,猶有特殊之用一。蓋世界大文,無不能啟人生之機,而直語其事實法則,為科學所不能言者。所謂機,即人生之誠理是已。此為誠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學子。如熱帶人未見冰前,為之語冰,雖喻以物理生理二學,而不知水之能凝,冰之為冷如故;惟直示以冰,使之觸之,則雖不言質力二性,而冰之為物,昭然在前,將直解無所疑沮。惟文章亦然,雖縷判條分,理密不如學術,而人生誠理,直籠其辭句中,使聞其聲者,靈府朗然,與人生即會。如熱帶人既見冰後,曩之竭研究思索而弗能喻者,今宛在矣。昔愛諾爾特(M.Arnold)(52)氏以詩為人生評騭,亦正此意。故人若讀鄂謨(Homeros)(53)以降大文,則不徒近詩,且自與人生會,歷歷見其優勝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圓滿。此其效力,有教示意;既為教示,斯益人生;而其教複非常教,自覺勇猛發揚精進,彼實示之。凡苓落頹唐之邦,無不以不耳此教示始。

  顧有據群學(54)見地以觀詩者,其為說複異:要在文章與道德之相關。謂詩有主分,曰觀念之誠。其誠奈何?則曰為詩人之思想感情,與人類普遍觀念之一致。得誠奈何?則曰在據極溥博之經驗。故所據之人群經驗愈溥博,則詩之溥博視之。所謂道德,不外人類普遍觀念所形成。故詩與道德之相關,緣蓋出於造化。詩與道德合,即為觀念之誠,生命在是,不朽在是。非如是者,必與群法僢馳(55)。以背群法故,必反人類之普遍觀念;以反普遍觀念故,必不得觀念之誠。觀念之誠失,其詩宜亡。故詩之亡也,恒以反道德故。然詩有反道德而竟存者奈何?則曰,暫耳。無邪之說,實與此契。苟中國文事復興之有日,慮操此說以力削其萌蘖者,尚有徒也。而歐洲評騭之士,亦多抱是說以律文章。十九世紀初,世界動於法國革命之風潮,德意志西班牙意太利希臘皆興起,往之夢意,一曉而蘇;惟英國較無動。顧上下相,時有不平,而詩人裴倫,實生此際。其前有司各德(W.Scott)(56)輩,為文率平妥翔實,與舊之宗教道德極相容。迨有裴倫,乃超脫古範,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之聲。平和之人,能無懼乎?於是謂之撒但。此言始于蘇惹(R.Southey)(57),而眾和之;後或擴以稱修黎(P.B.Shelley)(58)以下數人,至今不廢。蘇惹亦詩人,以其言能得當時人群普遍之誠故,獲月桂冠,攻裴倫甚力。裴倫亦以惡聲報之,謂之詩商。所著有《納爾遜傳》(TheLife of Lord Nelson)今最行於世。

  《舊約》記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終乃摶埴為男子,名曰亞當,已而病其寂也,複抽其肋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鳥獸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樹,一曰生命,一曰知識。神禁人勿食其實;魔乃半(59)蛇以誘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識。神怒,立逐人而詛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則既勞其生,又得其死,罰且及於子孫,無不如是。英詩人彌耳敦(J.Milton),嘗取其事作《失樂園》(The Paradise Lost)(60),有天神與撒但戰事,以喻光明與黑暗之爭。撒但為狀,複至獰厲。是詩而後,人之惡撒但遂益深。然使震旦人士異其信仰者觀之,則亞當之居伊甸,蓋不殊於籠禽,不識不知,惟帝是悅,使無天魔之誘,人類將無由生。故世間人,當蔑弗秉有魔血,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然為基督宗徒,則身被此名,正如中國所謂叛道,人群共棄,艱於置身,非強怒善戰豁達能思之士,不任受也。亞當夏娃既去樂園,乃舉二子,長曰亞伯,次曰凱因(61)。亞伯牧羊,凱因耕植是事,嘗出所有以獻神。神喜脂膏而惡果實,斥凱因獻不視;以是,凱因漸與亞伯爭,終殺之。神則詛凱因,使不獲地力,流于殊方。裴倫取其事作傳奇(62),於神多所詰難。教徒皆怒,謂為瀆聖害俗,張皇靈魂有盡之詩,攻之至力。迄今日評騭之士,亦尚有以是難裴倫者。爾時獨穆亞(Th.Moore)(63)及修黎二人,深稱其詩之雄美偉大。德詩宗瞿提,亦謂為絕世之文,在英國文章中,此為至上之作;後之勸遏克曼(J.P.Eckermann)(64)治英國語言,蓋即冀其直讀斯篇雲。《約》又記凱因既流,亞當更得一子,曆歲永永,人類益繁,於是心所思惟,多涉惡事。主神乃悔,將殄之。有挪亞獨善事神,神令致亞斐木為方舟,(65)將眷屬動植,各從其類居之。遂作大雨四十晝夜,洪水氾濫,生物滅盡,而挪亞之族獨完,水退居地,複生子孫,至今日不絕。吾人記事涉此,當覺神之能悔,為事至奇;而人之惡撒但,其理乃無足詫。蓋既為挪亞子孫,自必力斥抗者,敬事主神,戰戰兢兢,繩其祖武(66),冀洪水再作之日,更得密詔而自保于方舟耳。抑吾聞生學家言,有雲反種(67)一事,為生物中每現異品,肖其遠先,如人所牧馬,往往出野物,類之不拉(Zebra)(68),蓋未馴以前狀,複現於今日者。撒但詩人之出,殆亦如是,非異事也。獨眾馬怒其不伏箱(69),群起而交踀之,斯足憫歎焉耳。

  【注釋】

  (48)卒業之券即畢業文憑。

  (49)道覃(1843—1913)通譯道登,愛爾蘭詩人、批評家。著有《文學研究》、《莎士比亞初步》等。這裡所引的話見於他的《抄本與研究》一書。

  (50)善生生計的意思。

  (51)約翰穆黎(J.S.Mill,1806—1873)通譯約翰·穆勒,英國哲學家、經濟學家。著有《邏輯體系》、《政治經濟原理》、《功利主義》等。

  (52)愛諾爾特(1822—1888)通譯亞諾德,英國文藝批評家、詩人。著有《文學批評論集》、《吉卜賽學者》等。

  (53)鄂謨通譯荷馬,相傳是公元前九世紀古希臘行吟盲詩人,《伊利亞德》和《奧德賽》兩大史詩的作者。

  (54)群學即社會學。

  (55)僢馳背道而馳。《淮南子·說山訓》:「分流僢馳,注於東海」。

  (56)司各德(1771—1832)英國作家。他廣泛採用歷史題材進行創作,對歐洲歷史小說的發展有一定影響。作品有《艾凡赫》、《十字軍英雄記》等。

  (57)蘇惹(1774—1843)通譯騷塞,英國詩人、散文家。與華滋華斯(W.Wordsworth)、格勒律治(S.Coleridge)並稱「湖畔詩人」。他政治上傾向反動,創作上表現為消極浪漫主義。一八一三年曾獲得桂冠詩人的稱號。他在長詩《審判的幻影》序言中曾暗指拜倫是「惡魔派」詩人,後又要求政府禁售拜倫的作品,並在一篇答覆拜倫的文章中公開指責拜倫是「惡魔派」首領。下文說到的《納爾遜傳》,是記述抵抗拿破崙侵略的英國海軍統帥納爾遜(1758—1805)生平事蹟的作品。

  (58)修黎(1792—1822)通譯雪萊,英國詩人。曾參加愛爾蘭民族獨立運動。他的作品表現了對君主專制、宗教欺騙的憤怒和反抗,富有積極浪漫主義精神。作品有《伊斯蘭的起義》、《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

  (59)鎊同托。

  (60)彌爾頓的《失樂園》,是一部長篇敘事詩,歌頌撒但對上帝權威的反抗。一六六七年出版。

  (61)凱因通譯該隱。據《舊約·創世記》,該隱是亞伯之兄。

  (62)指拜倫的長篇敘事詩《該隱》,作於一八二一年。

  (63)穆亞(1779—1852)通譯穆爾,愛爾蘭詩人。作品多反對英國政府對愛爾蘭人民的壓迫,歌頌民族獨立。著有《愛爾蘭歌曲集》等。他和拜倫有深厚友誼,一八三〇年作《拜倫傳》,其中駁斥了一些人對拜倫的詆毀。

  (64)遏克曼(1792—1854)通譯艾克曼,德國作家。曾任歌德的私人秘書。著有《歌德談話錄》。這裡所引歌德的話見該書中一八二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談話記錄。

  (65)挪亞通譯諾亞。亞斐木,通譯歌裴木。

  (66)繩其祖武追隨祖先的足跡的意思。見《詩·大雅·下武》。

  (67)反種即返祖現象,指生物發展過程中出現與遠祖類似的變種或生理現象。

  (68)之不拉英語斑馬的音譯。

  (69)不伏箱不服駕馭的意思。《詩·小雅·大東》:「卑彼牽牛,不可以服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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