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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5)


  但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58]。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

  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麼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

  但魏晉也不全是這樣的情形,寬袍大袖,大家飲酒。反對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們還可以看見裴頠的《崇有論》[59],孫盛的《老子非大賢論》[60],這些都是反對王何們的。

  在史實上,則何曾勸司馬懿殺阮籍有好幾回[61],司馬懿不聽他的話,這是因為阮籍的飲酒,與時局的關係少些的緣故。

  然而後人就將嵇康阮籍罵起來,人云亦云,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62]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現在說一個容易明白的比喻罷,譬如有一個軍閥,在北方——在廣東的人所謂北方和我常說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稱山東山西直隸河南之類為北方——那軍閥從前是壓迫民黨的,後來北伐軍勢力一大,他便掛起了青天白日旗,說自己已經信仰三民主義了,是總理的信徒。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做總理的紀念周。這時候,真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裡就可以說你反對三民主義,定罪,殺人。但既然在他的勢力之下,沒有別法,真的總理的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所以我想,魏晉時所謂反對禮教的人,有許多大約也如此。他們倒是迂夫子,將禮教當作寶貝看待的。

  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

  [63]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鐘會來看他了,他只打鐵,不理鐘會。[64]鐘會沒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65]——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面,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于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為他們的名位大,一般的人們就學起來,而所學的無非是表面,他們實在的內心,卻不知道。因為只學他們的皮毛,於是社會上便很多了沒意思的空談和飲酒。許多人只會無端的空談和飲酒,無力辦事,也就影響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計」,毫無實際了。在文學上也這樣,嵇康阮籍的縱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後來到東晉,空談和飲酒的遺風還在,而萬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卻沒有了。

  劉勰[66]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後,敢於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

  【注釋】

  [58]《與山巨源絕交書》:山巨源,即「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205—283),河內懷(今河南武陟)人。他在魏元帝(曹奐)景元年間投靠司馬昭,曾任選曹郎,後將去職,欲舉嵇康代任,康作書拒絕,並表示和他絕交,書中自說不堪受禮法的束縛,「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後來嵇康受朋友呂安案的牽連,鐘會便乘機勸司馬昭把他殺了。《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魏氏春秋》敘述他被殺的經過說:「大將軍(司馬昭)嘗欲辟(徵召)康。康既有絕世之言,又從子不善,避之河東,或雲避世。及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康答書拒絕,因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怒焉。初,康與東平呂昭子巽及巽弟安親善。會巽淫安妻徐氏,而誣安不孝,囚之。安引康為證,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濟世志力,鐘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遂殺安及康。康臨刑自若,援琴而鼓,既而歎曰:『雅音於是絕矣!』時人莫不哀之。」按殺嵇康的是司馬昭,魯迅誤記為司馬懿。

  [59]裴頠(267—300):字逸民,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人。

  晉惠帝時為國子祭酒,兼右軍將軍,遷尚書左僕射,後為司馬倫(趙王)所殺。《晉書·裴頠傳》說:「頠深患時俗放蕩,不尊儒術。何晏、阮籍素有高名於世,口談浮虛,不遵禮法,屍祿耽寵,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聲譽太盛,位高勢重,不以物務自嬰,遂相仿效,風教陵遲,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

  [60]孫盛:字安國,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曾任桓溫參軍,長沙太守。著有《魏氏春秋》、《晉陽秋》等。他的《老聃非大賢論》,批評當時清談家奉為宗主的老聃,用老聃自己的話證明他的學說的自相矛盾,不切實際,從而斷定老聃並非大賢。

  [61]何曾(197—278):字穎考,陳國陽夏(今河南太康)人。

  司馬炎篡魏,他因勸進有功,拜太尉,封公爵。《晉書·何曾傳》說:

  「時(按當為魏高貴鄉公即位初年)步兵校尉阮籍負才放誕,居喪無禮。

  曾面質籍于文帝(魯迅誤記為司馬懿)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

  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因言於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聽阮籍以重哀(母喪)飲酒食肉於公座。宜擯四裔,無令驀染華夏。』帝曰:『此子羸病若此,君不能為吾忍耶!』曾重引據,辭理甚切。帝雖不從,時人敬憚之。」

  [62]「明於禮義而陋于知人心」二句,見《莊子·田子方》:

  「溫伯雪子適齊,舍于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見也。』」據唐代成玄英注:溫伯,字雪子,春秋時楚國人。魯迅誤記為季劄。

  [63]阮籍不願兒子效法自己的事,見《晉書·阮籍傳》:

  「(籍)子渾,字長成,有父風,少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複爾。』」又《世說新語·任誕》也載有此事。按阮咸,字仲容,阮籍兄阮熙之子。

  [64]嵇康怠慢鐘會,見《晉書·嵇康傳》:「(康)性絕巧而好鍛(打鐵)。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

  又說:「初,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鐘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按鐘會(225—264),字士季,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人。司馬昭的重要謀士,官至左徒。魏常通鄉公景元三年(262)拜鎮西將軍,次年統兵伐蜀,蜀平後謀反,被殺。

  [65]《家誡》:見《嵇康集》卷十。魯迅所舉的這幾條的原文是:「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後動。……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尖,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獨在後,又不當宿。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會酒坐,見人爭語,其形勢似欲轉盛,便當無何舍去之。此將鬥之兆也。坐視必見曲直,儻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謂為直,則謂曲我者有私於彼,便怨惡之情生矣;或便獲悖辱之言。……又慎不須離樓,強勸人酒,不飲自己;若人來勸己,輒當為持之,勿稍逆也。」(據魯迅校本)按嵇康的兒子名紹,字延祖,《晉書·嵇紹傳》說他「十歲而孤」。

  [66]劉勰(?—約520):字彥和,南東莞(今江蘇鎮江)人,南朝梁文藝理論家。著有《文心雕龍》。這裡所引的兩句,見於該書《才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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