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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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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散發源於何晏,和他同志的,有王弼和夏侯玄[38]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著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於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39]。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只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40]一書裡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 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41]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係,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著,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42],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謐[43]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癡呆。所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裡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 [44]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於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45]。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46]和阮籍[47]。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48]也是這裡面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49]。 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50]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態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態,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號[51]。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 [52]至於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53]裡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爭,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於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只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54]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55]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裡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56],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閒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57],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歷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注釋】 [38]王弼(226—249):字輔嗣,魏國山陽(今河南焦作)人。 王粲的族孫。《三國志·魏書·鐘會傳》說:「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注易及老子,為尚書郎。」夏侯玄(209—254),字太初,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三國志·魏書·夏侯尚傳》說:「(玄)少知名,弱冠為散騎黃門侍郎……正始初,曹爽輔政。玄,爽之姑子也。累遷散騎常侍、中護軍。……頃之,為征西將軍,假節都督雍、涼州諸軍事。」 曹爽被司馬懿所殺後,他也為司馬師所殺。 [39]「正始名士」:《世說新語·文學》「袁彥伯作《名士傳》成」條下樑劉孝標注:「宏(彥伯名)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輔嗣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劉伯倫、阮仲容、王浚仲為竹林名士。」按正始(240—249),魏廢帝齊王曹芳的年號。 [40]《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撰。內容是記述東漢至東晉間一般文士學士的言談風貌軼事等。有南朝梁劉孝標所作注釋。今傳本共三卷,三十六篇。按劉義慶(403—444),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宋武帝劉裕的侄子,襲爵為臨川王,曾任南兗州刺史。 [41]司馬懿(179—251):字仲達,河內溫縣(今河南溫縣) 人。初為曹操主簿,魏明帝時遷大將軍。齊王曹芳即位後,他專斷國政;死後其子司馬昭繼為大將軍,日謀篡位。鹹熙二年(265),昭子司馬炎代魏稱帝,建立晉朝。按夏侯玄是被司馬師所殺,作者誤記為司馬懿。 [42]「解散方」:《唐書·經籍志》著錄《解寒食散方》十三卷,徐叔和撰;《新唐書·藝文志》著錄《解寒食方》十五卷,徐叔向撰。 [43]皇甫謐(215—282):字士安,安定朝那(今甘肅平涼) 人。晉朝初年屢征不出,著有《高士傳》、《逸士傳》、《玄晏春秋》等。 《晉書·皇甫謐傳》載有他的一篇上司馬炎疏,其中自述因吃散而得到的種種苦痛說:「臣以弊,迷於道趣。……又服寒食藥,違錯節度,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溫瀍,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於今困劣,救命呼嗡,父兄見出,妻息長訣。」 [44]關於拔劍逐蠅的故事,《三國志·魏書·梁習傳》注引《魏略》:「(王)思又性急,嘗執筆作書,蠅集筆端,驅去複來,如是再三。思恚怒,自起逐蠅,不能得,還取筆擲地,蹋壞之。」按清代張英等所編《淵鑒類函》卷三一五《褊急》門載王思事,有「思自起拔劍逐蠅」的話,但未注明引用書名。按王思,濟陰(今山東定陶)人,正始中為大司農。 [45]「竹林七賢」:《三國志·魏書·王粲傳》內附述嵇康事略,裴注引《魏氏春秋》說:「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游于竹林,號為『七賢』。」《世說新語·任誕》亦有一則,說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參看本篇注[39]。 [46]嵇康(223—262):字叔夜,譙國銍(今安徽宿縣)人,詩人。《晉書·嵇康傳》說:「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服藥)之事,彈琴詠詩,自足於懷。……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他的著作,現存《嵇康集》十卷,有魯迅校本。 [47]阮籍(210—263):字嗣宗,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阮瑀之子,詩人,與嵇康齊名。仕魏為從事中郎、步兵校尉。《晉書·阮籍傳》說他「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又說: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的著作,現存《阮籍集》十卷。 [48]劉伶:字伯倫,沛國(今安徽宿縣)人。仕魏為建威參軍。 著有《酒德頌》,托言有大人先生,「止則操巵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在他的面前「陳說禮法」,而他「方捧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麥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 [49]關於阮籍能為青白眼,見《晉書·阮籍傳》:「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他的母親死了,「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讎。」 [50]「口不臧否人物」:見《晉書·阮籍傳》:「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 [51]晉代常有子呼父名的例子,如《晉書·胡母輔之傳》:「輔之正酣飲,謙之(輔之的兒子)門規而厲聲曰:『彥國(輔之的號),年老不得為爾!將令我尻背東壁。』輔之歡笑,呼入與共飲。」 又《王蒙傳》:「王蒙,字仲祖……美姿容,嘗覽鏡自照,稱其父字曰:『王文開生如此兒耶!』」[52]關於劉伶裸形見客的事,《世說新語·任誕》載: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 『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衣,諸君何為入我中?』」劉孝標注引鄧粲《晉紀》所記略同。 [53]《大人先生傳》:阮籍借「大人先生」之口來抒寫自己胸懷的一篇文章。這裡所引的三句是「大人先生」所作的歌。 [54]關於阮籍借醉辭婚的故事,《晉書·阮籍傳》載:「文帝(司馬昭,魯迅誤記為司馬懿)初欲為武帝(司馬炎)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 [55]顏延之(384—456):字延年,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 人,南朝宋詩人。《文選》卷二十三阮籍《詠懷》詩下,李善注引顏延之的話:「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 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56]《難自然好學論》:嵇康為反駁張邈(字遼叔)的《自然好學論》而作的一篇論文。 [57]管叔蔡叔:是周武王的兩個兄弟。《史記·管蔡世家》說: 「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於是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按祿父為武庚之名),治殷遺民。封叔旦于魯而相周,為周公。……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旦專王室。管叔、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於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遷之。」嵇康的《管蔡論》為管、蔡辯解,說「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自然。……周公踐政,率朝諸侯。……而管、蔡服教,不達聖權,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於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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