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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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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 [32]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 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藥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因此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著吃。那時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33]的裡面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藥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藥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因此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云:「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只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豫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裡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蝨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34],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裡演講的時候,捫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樸子》[35]。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36]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髪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於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麼,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37]——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准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只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 【注釋】 [32]關於何晏服藥的事,《世說新語·言語》載:「何平叔云: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劉孝標注引秦丞相(按當作秦承祖)《寒食散論》說:「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又隋代巢元方《詩病源候論》卷六《寒食散發候》篇說:「皇甫(謐)云:寒食藥者,世莫知焉,或言華佗,或曰仲景(張機)。……近世尚書何晏,耽聲好色,始服此藥。心加開朗,體力轉強。京師翕然,傳以相授。…… 晏死之後,服者彌繁,于時不輟。」 [33]巢元方:隋煬帝大業中,為太醫博士,奉詔撰《諸病源候論》五十卷。關於寒食散的服法與解法,詳見該書卷六《寒食散發候》篇。 [34]「捫虱而談」:這是王猛的故事。王猛(325—375),字景略,北海劇(今山東壽光)人。《晉書·王猛傳》說:「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 [35]葛洪(約283—363):字稚川,句容(今江蘇句容)人。 《晉書·葛洪傳》說他「為人木訥,不好榮利,……究覽典籍,尤好神仙導養之法。」所著《抱樸子》,共八卷,分內外二篇,內篇論神仙方藥,外篇論時政人事。關於服散的記載,見該書內篇。 [36]關於服散作假的事,《太平廣記》卷二四七引侯白《啟顏錄》載:「後魏孝文帝時,諸王及貴臣多服石藥,皆稱石發。乃有熱者,非富貴者,亦雲服石發熱,時人多嫌其詐作富貴體。有一人於市門前臥,宛轉稱熱,要人競看,同伴怪之,報曰:『我石發。』同伴人曰: 『君何時服石,今得石發?』曰:『我昨市米中有石,食之今發。』眾人大笑。自後少有人稱患石發者。」 [37]關於聞諱而哭的事,《世說新語·任誕》載:「桓南郡(桓玄)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王忱)服散後已小醉,往看桓,桓為設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王歎曰:『靈寶(桓玄小名)故自達。』」按 :桓玄的父親名溫,所以他聽見王忱叫人溫酒便哭泣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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